當今戲曲傳承為何舉步維艱
賈志剛(中國藝術研究院戲研所代所長):2014年福建戲劇優秀劇目進京展演,令人一飽眼福,展示了近年來福建地方戲傳承與發展所取得的較高成就。盡管如此,福建地方戲傳承仍然面臨著困境。目前,戲曲藝術如何傳承是戲曲界、學術界所面對的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不僅是福建,甚至全國的地方戲在傳承上都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從原始社會的“樂教”至今,中國傳統文化至少傳承了5000多年,傳統戲曲藝術如果從唐代的教坊與梨園算起,至少傳承了1300多年。這1300多年的傳承中發生了兩次重大演變,第一次演變從唐代至清末,戲曲的傳統教育達到最高峰,齊如山歸納為4種傳承方式,即戲班、科班、票房、堂子。根據周志輔《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記述的215位名伶的出身來看,堂子出身共139人,占總數的近2/3。第二次演變自民國開始至今,可稱之為新型或新式教育,以1912年易俗社成立為標志。易俗社是中國近代真正意義上的新型戲曲班社兼教育團體,而中國第一所新型的戲曲學校則是1919年9月成立的南通伶工學校。令人不解的是傳統戲曲藝術在1300年的發展中,傳承是沒有問題的,無論是第一次演變的4種傳承方式還是1912年以后的新型教育,都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眾多名角,劇目層出不窮,技藝高超精湛。那么,改革開放后38年的今天,戲曲藝術傳承為什么難以為繼?真正的原因則是傳統文化的發展在“文化大革命”的10年中出現斷裂,導致當今失去了傳統文化巨大支撐力的戲曲傳承舉步維艱。
我們之前對戲曲傳承有一個誤區,似乎戲曲傳承只是技藝的繼承,現在看來單純技藝的傳承與我們的期待十分遙遠。戲曲藝術的傳承首先是傳統文化的傳承,包括傳統美德、價值觀、人生觀以及審美判斷等,這才是傳承的主脈。
戲曲文化的沃土
劉文峰(中國藝術研究院戲研所副所長):八閩大地是一塊戲曲文化的沃土,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中原文化與閩越文化交融,我國最早形成的戲曲形式南戲在這里深深扎根,莆仙戲、梨園戲、潮劇等古老劇種被稱為南戲的“活化石”;明末清初,由江浙傳入的高腔、亂彈吸收福建本地的民間藝術,形成了大腔戲、小腔戲、四平戲、閩西漢劇等;在當地民歌曲調基礎上受古典戲曲影響形成的閩劇、高甲戲、薌劇;在道教音樂、佛教音樂基礎上吸收其他劇種影響形成的宗教儀式劇打城戲;別具一格的布袋木偶戲、杖頭木偶戲;還有外來的京劇、越劇、黃梅戲、采茶戲等。
在某種意義上講,一部福建戲曲發展史,是中國漢民族戲曲史的縮影。因此,研究中國戲曲史,你不得不把福建作為研究的重點。新中國成立后,福建戲劇界在戲曲研究領域一直處于領先的地位。如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發掘的傳統劇目,福建記錄整理的戲曲傳統劇本就超過1.65萬個;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編纂《中國戲曲志》和《中國戲曲音樂集成》福建是先行卷,又走在全國前列;本世紀初,傳承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福建的工作仍然走在全國前列,不僅將福建傳統戲曲劇種納入國家級非遺名錄,將南音、木偶戲成功申報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而且從保護文化生態這一根本入手,建立了閩南文化生態保護區,從語言環境、民俗信仰、審美取向等方面改善傳統戲劇的生存環境,使福建戲曲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
積累了不少很有水平的作品
路應昆(中國傳媒大學教授):福建的戲曲不僅歷史淵源深厚,而且新時期以來在新作品創作方面取得的成績相當突出,積累了不少很有水平的作品。這批作品的思想內涵都很深刻,雖然不是取材于現代生活,但卻做到了緊貼時代、緊貼民眾,并塑造了一系列真實、生動的人物形象。如寫官場人物的《貶官記》、《蘭花賦》,一系列官員形象的刻畫都很有深度,不臉譜化,在歌頌清正廉明的同時,也寫出了反腐斗爭的不易。又如寫下層人物的《阿搭嫂》、《皂隸與女賊》等,寫出了小人物身上的閃光品質,人物形象不僅鮮活,而且可親可敬。舞臺藝術方面,這批作品的可圈可點之處也很多。很值得肯定的一點是這些戲都不搞華而不實的“大制作”,力量完全集中在人物內心的深入刻畫和表演藝術的充分展示上,這是對戲曲的優良傳統的發揚。情節精煉,舞臺干凈利落,虛實關系處理恰當,也都是突出的優點。音樂方面也不乏可圈可點之處,唱腔安排妥帖,能細致抒寫人物內心情感,同時也能保持劇種的獨特風格韻味。配樂也很清爽,同時擴音恰到好處,沒有震耳欲聾的“音響轟炸”。另外,這些戲的演員幾乎都是中青年,形象清新,光彩照人,演出有激情,也能勝任繁難的唱念做打。
當前戲曲遺產保護的重要經驗
王馗(中國藝術研究院戲研所副所長):7部劇目經過福建戲曲工作者的精心打磨和藝術加工,代表著當前戲曲遺產保護的重要經驗:深入地挖掘和整理經典藝術,精致地再現和提高經典呈現,完整地傳承和推廣經典作品,原汁原味地保持劇種的文化品格,這些經驗值得推廣!
中國戲曲從來與時代保持著密切聯系,追隨時尚的同時會讓藝術本體得以豐富,但也會讓藝術傳統流失和變質,這一歷史經驗需要引起警惕。此次演出中的幾部古裝劇目中,女性角色基本上采用了改良的收腰女帔,這種服飾的時尚感對于個別劇種的藝術傳統,很可能會產生適得其反的破壞。例如莆仙戲傳承數百年的女性“背身”,最能代表中國戲曲服飾展現年齡、身份、個性、氣質的程式化特征,同時,不同顏色、不同造型的背身與旦行豐富的科介表演密切相關,這一特征是莆仙戲迥異于其他劇種的特色之一。而在當前紅火的莆田民間演出中,民間職業劇團的藝術創新有過之而無不及。
莆仙戲的個案足以代表當前戲曲遺產保護面臨的挑戰。對于福建戲曲的保護,需要做到:守住傳統味貌,加大推廣宣傳力度,對古老珍稀劇種尤要格外珍視;守住鄉土“大棚”,開辟城市劇場,用經典作品引領城鄉審美趣味;守住傳統經典,創造當代佳作,讓一代代傳承者延續劇種生命;要守住鄉音鄉韻,拓展多元舞臺語言,讓劇種在更為廣闊的舞臺上獲得文化理解。
福建戲曲在當代中國的示范意義
傅謹(中國戲曲學院教授):福建戲曲創作與演出的成就,為豐富中國當代戲曲舞臺做出了杰出貢獻,更為戲曲的當代發展提供了深刻啟示。60多年來,一個難以回避的事實是,戲曲舞臺上最受歡迎的劇目多數仍是傳統劇目(包括根據傳統戲整理改編的劇目),盡管新劇目創作獲得長期且力度很大的支持與資助,然而,客觀地看,在藝術水平與魅力上,新劇目創作與演出在整體上很少能達到可與傳統戲相提并論且融為一體的程度。但是我們不經意地發現,福建的戲曲卻基本做到了這一點。福建近年的戲曲創作演出,包括此次福建戲劇優秀劇目進京展演的多部劇目,都說明福建在戲曲創作上有了重大突破,與優秀的傳統劇目之間拉近了距離,這是中國當代戲曲界努力數十年鮮有的成果。這次進京演出的梨園戲《皂隸與女賊》、閩劇《貶官記》、莆仙戲《葉李娘》和木偶戲《趙氏孤兒》等,還包括此前已經獲得盛譽的梨園戲《董生與李氏》、京劇《北風緊》等,在文學、音樂和表演等多方面,都足以躋身中國傳統戲曲優秀作品之列。福建的地方戲創作與發展,為當代戲曲劇目建設提供了重要的示范。福建的創作與演出實踐生動地告訴我們,當代戲曲創作與演出完全有可能接續中國偉大的戲劇傳統,呈現新的輝煌。
通今古之變譜華章
吳乾浩(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福建本土戲曲劇種進京相繼上演佳作,呈現藝術競爭的良性態勢,看后耳目一新。
閩劇《貶官記》在近乎荒誕的演述中,加強喜劇色彩,發揮題材的潛能,以充分的自信構筑至高層次的藝術真實。
傳統戲曲的整理改編是傳承戲曲文化的有效手段,有兩出戲各有巧妙的不同。莆仙戲《葉李娘》化腐朽為神奇,改變老本為封建道德樹立典范的立意,明是非,揚正義,保留了葉李娘從容替死的情節,出色完成了大悲劇的結尾。閩劇《蘭花賦》從傳統劇目中選擇、提煉、發掘出三個有典型性的官員,理順性格脈絡,完成了反貪守正的主體框架。重視歷史感,不簡單予以現實比附。
繼承中國戲曲富于民間性的特長,以最廣大的人民的道德觀念加以品評,是值得發揚的嘗試。薌劇《保嬰記》重真情,揚友善,提倡心靈美,使人物走出困境,解決了種種難題。高甲戲《阿搭嫂》的同名中心人物,古道熱腸,愛管閑事,排解了難纏的矛盾與糾葛,在奇思妙想中透露對生活的熱愛與追求。丑中含美,丑外慧中。
梨園戲《皂隸與女賊》把兩個平常不可能糾合到一起的人物,交融到一起,發揮了戲曲“無奇不傳”的傳統。一個劫富濟貧,一個憨厚老實,性格差異極大,在押解過程中互逆而相知,最后便“生死相隨侍”,真可謂匪夷所思,含非凡之情,透人性之理。
民族智慧之光依然照耀我們
麻國鈞(中央戲劇學院教授):福建省藝術家們把上乘的藝術佳品帶給我們。舞臺上的人物,無論大小,無論輕重,無不活靈活現;臺上的演員無論主次,無不認認真真,全身心地投入,唱念做打,一絲不茍;導演的舞臺調度、節奏把握等,無不恰到好處,準確地演繹著作品;舞美設計以及燈光、服裝等,在解讀并展現作品的前提下,錦上添花。這一切形成一股股合力,共同鑄就每一部藝術精品。
在這樣的氛圍中,有人會意識到中國傳統戲劇正面臨著現代文明的挑戰嗎?還有人會感受到日新月異的城鎮化進程對傳統戲劇所帶來的沖擊嗎?似乎沒有!
然而遺憾的是,在全國,在其他更加廣泛的地域中,傳統戲劇的現狀并非如此樂觀。
時下的城鎮化在若干年之后將會在中國歷史上造就怎樣的結果?有待日后由歷史做出回答。不過,無論如何,生在當下的我們,的確有責任保存、保護祖先留下的傳統文化中那些優秀的部分,使之在新的時代繼續存在,也使蘊涵于其中的民族智慧之光依然照耀我們,讓真、善、美繼續洗滌我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