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考古殿堂里的布衣教授王子初
王子初近照
養雞養鴨養羊,種菜種瓜種糧,在鄭州大學的一個簡陋的寓所里,73歲的王子初教授正興致勃勃地交流著他的“農經”。冰柜里裝滿了他的收成——玉米、蔬菜等!斑@些糧食可以吃上一年”他說。簡樸的習慣,生活的樂趣。很難與他的身份聯系起來,只有,一把依靠在墻角的類似琵琶的半成品的樂器,才依稀讓人可以覓得一些他與音樂的蹤跡。
著名中國音樂史學家,音樂考古學家,鄭州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音樂學院、音樂考古研究院院長,中央音樂學院、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任兼職教授,中國音樂史學會名譽會長,東亞音樂考古學會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國際學院東亞音樂考古研究所所長,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持國家“七五”“八五”“九五”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項目《中國音樂文物大系》的編撰出版工作,國家重要項目"中華和鐘”的主要設計者等等,這就是王子初關于音樂的蹤跡。
考察出土文物
如若不是業內人士,誰又能夠將這些頭銜與眼前這位樂于稼穡的王子初先生聯系起來呢?在音樂考古的疆域里縱橫,一如他在鄭州郊外的田野馳騁,一樣的收獲滿滿,一樣的豐收喜悅,聊起來也一樣的了然入懷。
“復制”“復”,的歷史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美妙
“這叫‘筑’”面對那把類似琵琶的半成品的樂器王子初教授說,《史記》里有荊軻刺秦王的記載,荊軻在易水之上唱歌,高漸離擊“筑”伴奏,那么這個“筑”歷史上早就失傳,是什么一直不知道。秦王抓到高漸離后,因為知道他是擊筑的名家,不但不殺他,赦免了他參與刺秦的罪,還把他留在宮中為自己演奏,所以說筑這種樂器應該是非常動聽的。在陸陸續續出土的文物中出現了“筑”,如出土的漢末棺材上有“神人擊筑圖”,江蘇連云港出土的漆畫有擊筑的圖案,南陽的畫像磚上也有荊軻刺秦王易水送別的雕刻。但這些仍不是樂器本身的直觀印象,直到長沙王室墓出土了幾件筑的實用器,“筑”的面貌才完全呈現于世人面前。
王子初總主編的《中國音樂文物大系》
這兩年,王子初指導一位博士后以此為課題,基本上把“筑”研究出來了。但是如何演奏、體現它的音樂性能,仍然是一個難題。古文獻里對樂器上用動詞是很嚴格的,他說:“這個樂器既不是彈的,也不是拉的,它是敲的。為什么失傳了也是我們要研究的問題,失傳是肯定有他的道理的,一個是文化的問題,一個是技術的問題!
“復制”“復原”,這是王子初教授從事音樂考古領域的兩個關鍵詞。而圍繞這兩個關鍵詞的背后,歷史學、古文字學、音樂學、物理學、化學、材料學、鑄造工藝…都是需要涉獵并且精深地研究的。
所謂復制,就是立足于文物出土時的面貌模仿出來,“做舊如舊”“見殘仿殘”。作為出土原件的替代品,復制音樂文物在當下博物館展示、文化教育等領域有著十分迫切的需求。所謂復原,就是以出土原件的考古學研究和化學分析資料為依據,采用相應的材料、工藝技術,恢復出文物原來的完好無損的形象,以展示出文物當年的真實面貌。這不僅是一次的工藝流程,更是一種學術研究,是歷史學在一些獨特領域微觀研究和實驗研究。
這些年,王子初團隊將目光投注在一件件早已離開舞臺,只留在文獻和文物堆里的音樂神器上。從河姆渡陶塤到賈湖骨笛,從新疆弓型箜篌到盱眙玻璃仿玉編磬,當然,最為引人矚目的便是人類青銅時代的巔峰之作——曾侯乙編鐘。
“黃鐘”“大呂”,“雙音鐘”的意義不下于四大發明
2020年,12月4日,在鄭州大學的校史館,氣勢恢宏的復原曾侯乙編鐘占據著展廳核心區的C位。紅色的地毯鋪滿了復原曾侯乙編鐘的陳列臺,拾級而上,一種神秘、敬畏和期待感油然而生!斑恕蓖踝映踅淌谇贸隽艘粋雄渾的樂音在大廳里環繞。這一刻離他走進音樂考古之門已經36年。
1978年,在湖北隨縣擂鼓墩一座沉睡了2400多年的古墓中出土了126件音樂文物,包括編鐘、編磬等大型樂器,鼓類、琴瑟等弦樂器,篪、簫、笙等吹奏樂器和均鐘,將一個先秦諸侯國的宮廷樂隊完整地呈現出來。
演示復原曾侯乙編鐘
曾侯乙編鐘音樂性能卓越,音律純正,音色豐富,具有極強的表現力。最為神奇的是一鐘雙音,分別敲擊不同部位,同一鐘可以發出兩個不同的樂音,而且兩個樂音之間相差三度。這“一鐘二音”鑄調技術,不僅是中國古代音樂科技上的一項偉大發明,更是古代高度發達的音樂理論之明證。人們不禁驚呼:“一鐘二音”的學術含量,遠在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上!
曾侯乙墓樂懸的3755字銘文,系統地記載了中國當時的樂律學理論。它以聲音和文字互相印證的方式,保存了2400年前人類的音樂記憶,是世界文明史上最早的有聲音樂理論文獻。
然而,負載在曾侯乙編鐘上的卻是更多謎一樣的問題。從那時起,曾侯乙編鐘就吸引著全世界專家學者的目光,各種各樣的研究成了音樂考古專家們的畢生追求。同時,80年代末,武漢音樂學院設置了“音樂考古學”專業,在文物、考古學者的幫助下開設了一系列相關課程。中國音樂考古學開始了一次飛躍。
國家大劇院講座
1985年,王子初進入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部音樂學系,師從音樂考古大家黃翔鵬先生。
在黃祥鵬、譚維四、馮光生等學者對曾侯乙編鐘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王子初設計了一個應用性的科研項目——復原曾侯乙編鐘。他把目標確定在三個主要方面,包括復原曾侯乙編鐘在下葬前的原貌、復原編鐘銘文所記載的“甫頁曾”音律體系和復原編鐘冶鑄的完美設計理念。從造型、結構、紋式到編鐘冶鑄工藝、合金配方,從“鐘律”體系到種架等輔助設施配件。
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
2000年,王子初教授以項目設計人和中國音樂研究所副所長的身份,開始組織樂律學、音樂聲學、考古學、歷史學、冶金和金屬工藝學等方面的國內一流專家在武漢召開了項目論證會,并手研究復原曾侯乙編鐘。
世事滄桑、幾經周折,復原曾侯乙編鐘的研制終于取得了成功。65件編鐘,鐘形、紋飾與原編鐘基本一致,工藝精度高、紋飾精細清晰、色澤與曾侯乙編鐘出土時一樣。陸陸續續地,曾侯乙墓均鐘、瑟、笙、排簫、笛、十弦琴、建鼓、懸鼓等也在王子初的主持下一一復原。
“七孔”“七聲”,可是打開人類音樂藝術起源的密鑰?
2020年9月,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正式公布了2019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入選名單。王子初教授的《碎金風華—音樂文物的復制、復原研究》成功入選。
與此同時,王子初教授主持的鄭州大學“中國音樂考古陳列館”的籌建工程也接近尾聲。
這里,復制和復原出的音樂文物總數達86件套、525個單件!這些樂器的年代,可以一直追溯到8300年前。
婦好墓編鐃和陶塤、殷墟中鐃、江西大洋洲镈、福建閩侯黃土侖陶鼓、殷墟一坑編磬、安陽虎紋大石磬、安陽小屯虎紋石磬、安陽大司空村539號墓魚形磬、殷墟西區1769號墓魚形磬等,僅殷商一代典型意義的標本就十分可觀。
演示復原仿玉玻璃編磬
江都王劉非墓仿玉玻璃編磬、曾侯犺墓編鐘、晉侯蘇編鐘復原、鄭公大墓編鐘復原、許靈公墓編鐘復制、骉羌鐘復原、河南信陽長關臺1號編鐘復制、王孫誥編鐘復制、新疆出土且末扎滾魯克弓箜篌復原、鄯善洋海墓地箜篌、哈密艾斯克霞爾南墓地箜篌,另外除了復原曾侯乙編鐘,還有曾侯乙墓瑟、笙、排簫、笛、十弦琴、均鐘、建鼓、懸鼓等等,幾乎涵蓋了中國音樂考古文物中重要樂器的大部,第一次,這跨越近萬年的中華古樂神器匯聚一堂,鐘鼓齊鳴、琴瑟調和。
然而,這里一只不起眼的展柜里,幾支復制的遠古骨笛卻是王子初內心最為牽掛的音色。
1986年,河南舞陽賈湖新石器時代遺址上出土了大批七音空骨笛,之后陸續出土了近50支,這批距今8300年前后的音樂文物是中國獻給世界音樂文明史的一份大禮。
復原賈湖骨笛
1987年,著名音樂考古學家黃翔鵬組織了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和武漢音樂學院賈湖骨笛測音小組,利用Stroboconn閃光頻譜測音儀對賈湖M282:20號骨笛進行了測音和試奏研究。當他們準備對第二支骨笛進行測音時,隱約聽到了骨笛有開裂的聲音,測試立刻停止。從此,文物管理部門和博物館禁止了對骨笛進行吹奏測音研究。當年的那份研究報告,成了關于賈湖骨笛最權威的成果。從此,關于賈湖骨笛“七孔”制式是否可以證明,中華民族的祖先在新石器時代早期已經具備了“七聲音階觀念”的研究,出現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王子初教授說,賈湖骨笛所用為大型鳥類的尺骨,其管體外形和內腔是一種不規則的造型。近些年來,由于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特別是電子計算機X線斷層掃描技術和3D打印技術的成熟,讓王子初看到了希望。利用X線光束,圍繞骨笛進行掃描,獲取了800余個切片數據,在完全無損文物的前提下,將采集的信息整合成賈湖骨笛的三維圖像,通過相應的光敏材料及3D打印技術,高度精確地實現了賈湖骨笛復制。由之吹奏、測音研究工作將在復制的骨笛上大膽展開,記載著謎一樣的賈湖骨笛,必將告訴我們至晚在8300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寒風中那個關于遠古的音樂故事。
作者(左一)與王子初夫婦(左三、四)
2500年前,古希臘學者畢達哥拉斯研究出了“五度相生律”,與此同時,中國《管子》記載了“三分損益法”;5000年前,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一曲弦樂從一張公牛造型的金里拉琴上飄過;8300年前,在黃河、長江兩河流域傳來七音孔骨笛的悠揚。我們不需要再用“黃帝令伶倫作為律”的神話講述我們的音樂史,人類的音樂文明在不斷的探究中,其源頭和發展脈絡將越來越清晰。
王子初希望,預定2021年10月 “第二屆世界音樂考古大會”能如期在中國舉行。在他主持的這場世界級的音樂考古大會上,世界頂級的演奏家將齊集一堂,不僅要用唐宋古樂譜“復原”千年天籟,還要用一支跨越萬年的骨笛,找回人類久已失落的“世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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