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音樂劇如何落戶中國
音樂劇作為中國藝術市場的外來戶,目前算是較為“小眾”的文化產品。
“引進-中文版-原創”三步走計劃正緩步推進,但引進國外原版音樂劇不僅耗資巨大,其語言門檻對大部分觀眾也不友好,中國原創音樂劇則剛剛起步,無法滿足觀眾的審美和娛樂需求。而中文版音樂劇不僅能滿足中國觀眾對外國經典劇目的觀賞需求,制作也較原創音樂劇更為容易,是現階段音樂劇行業的主力軍。
但一部外國劇要走進中國劇場,走進中國觀眾心里,完成“本土化”,依然道阻且長。
相較于美英法、德奧、西語(西班牙語系)音樂劇,亞洲音樂劇還很年輕,中國音樂劇尤甚。
美國在20世紀初即擁有了較為成熟的劇目,20年代后,百老匯成為音樂劇創作、孵化、推廣的大本營。
英國則以倫敦西區為音樂劇實踐核心,催生出不少佳作,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迎頭趕上。
法蘭西的浪漫、德意志的深邃、西語系的詼諧……法、德、奧、西語音樂劇也在幾十年的創作實踐中形成了與本國思想文化高度契合的獨特風格,贏得了來自全世界觀眾的喜愛。| 部分經典音樂劇劇目海報合集但亞洲的音樂劇發展則經歷了一番波折:日韓引入音樂劇略早于我國,它們在引進歐美音樂劇的同時,漸漸構建起完整的產業鏈,以日本四季劇團、韓國首爾大學路為代表,音樂劇已經成為這兩個民族的文化地標。
中國對現代意義上“音樂劇”的理解來自80年代引進的歐美原版音樂劇,這些歷經時間淘洗的經典劇目制作精良、規模宏大、內涵飽滿,引起熱烈反響的同時,也難以避免地為中國音樂劇的發展立下了某種宏愿。
在此之后,中國音樂劇走上了漫長的學習之路:從表演形式到藝術表達風格,從劇目核心價值到樂、舞、戲的交互關系,每個都需要仔細琢磨。音樂劇的“本土化”也成為了新的議題。
音樂劇的包容性極強,她之所以能在那么多國家落地生根,原因之一就是廣泛吸收了當地的文化藝術資源,以當地觀眾喜聞樂見的文化元素作為背書,傳達與大眾心理相契的理念和精神。比如百老匯音樂劇中長盛不衰的“美國夢”主題,日本音樂劇則將“二次元”的故事搬到“三次元”的劇場。
但音樂劇在中國還沒能扎根,且不論其市場冷熱、受眾多寡,關鍵在于音樂劇還不能較好地迎合中國觀眾的審美習慣,它還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口。為了同時滿足觀眾對優秀劇目的觀賞需求和行業對優秀劇目及其制作運營的學習需求,引進并譯制外國經典劇目,即制作中文版音樂劇就成了市場的主力。
不過,部分中文版劇目遭受差評:有的因為“商業有余而誠意不足”,宣傳大于制作,使觀眾期待落空。有的因為戲劇構作缺位或譯配不理想,無法讓原劇中的人物、詞匯在中國找到對應的“替代品”,架空于中國社會土壤,令觀眾摸不著頭腦。有的則是因為“本土化”流于淺表,玩;蚨稒C靈過度,破壞原劇整體感。
雖然國內觀眾對中文版音樂劇褒貶不一,但我們仍看到一些令人驚喜的劇目在舞臺上呈現,它們較為成功地在不同文化之間搭建起共情的橋梁,為觀眾獻上了一場場商業藝術的“官能盛宴”。
音韻諧美、通俗易懂的譯配《音樂之聲》:再回童年豆瓣評分7.6“雪白的小馬和好吃的曲奇/鈴聲和鐘聲還有晚餐的香氣/鳥兒們展翅飛在月光里/它們也讓我的心情歡喜”
家庭教師瑪麗亞,以極富傾訴感的小調,給孩子們唱起雷雨天的晚安曲特典,柔柔地襯在時不時炸開的雷聲中,歌詞的多意象呈現給人多感官的體驗,仿佛真的乘著歌聲的翅膀,在銀色的月光下飛過一個個綺麗的夢。
“Do(都)——是都來一起唱/Re(蕊)——是花蕊有花香”
《Do Re Mi》可能是無數人的音樂啟蒙曲。英文歌詞的直譯與音符的中文發音并無關系,譯配便從這首歌的創作背景出發,以向孩子們介紹音符為目的,為它填上了符合中文語言習慣的歌詞。雖然歌詞內容與原版大為不同,但其充滿童趣的內核則與原版如出一轍。| 《音樂之聲》劇照善良率真的瑪麗亞和與上校的七個孩子一同成長,最終成為幸福的一家人;上校在戰時為保全氣節攜全家翻越阿爾卑斯山并幸運逃離戰爭。整部劇充滿了童真童趣,洋溢著愛與喜悅,滿足了觀眾對愛情和親情的期待和想象。而它兼備的家國情懷,更容易引起中國觀眾的共鳴。
不過,本劇的情節剪裁仍需斟酌,比如上校對瑪麗亞的態度轉變遠不如電影中細膩。此外,這部劇是以“兒童音樂劇”來宣傳的,觀眾中有很多小朋友,他們在劇場的言行可能影響了其他觀眾的觀演體驗,而這也影響了觀眾對本劇的評分。
“活在當下”的箴言《吉屋出租》:波西米亞精神的繼承者們豆瓣評分7.4“敬給我們靈感的日日夜夜/敬逃學/敬無中生有/敬表達欲/敬交流/敬打破常規/敬精神失常/敬發狂”
“敬語言/敬新青年/敬潮流多變遷/敬跳出‘他們’的圈/敬‘我們’的一員/波西米亞生活”《La Vie Boheme》
一群社會邊緣的城市浪子,創造了一段追求自由和愛的都市傳說。90年代的曼哈頓東村,蝸居著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們和他們的朋友:沒有劇本的紀錄片導演、渴望在死去之前創作一首名作的搖滾歌手、特立獨行的街頭表演藝術家、善解人意的變裝皇后、火辣迷人的俱樂部舞女……這還不夠,毒癮、艾滋病、同性戀、雙性戀都是他們身上的標簽。
這個看似遙遠的群體,過著極具實感的生活。他們并沒有在這片衰敗的城市里枯萎,而是在文化的廢墟上搭建起自己的王國。
波西米亞精神是什么?或許是靈魂的自由。他們甚至買不起一杯酒,但描繪著一個個閃亮的夢。
需要向生活屈服嗎?續不起房租被斷了電,還有一支蠟燭;圣誕節沒有體面的禮物,還有天使送來的啤酒和咖啡館的慶祝。波西米亞精神死去了嗎?那就先為背叛者哀悼,再為“我們”這些繼承者干杯。
一切自由的、反叛的、不向主流或權勢低頭的,都可敬,甚至是杯中“冰茶攪拌的聲音”。
“秒針走五十二萬五千六百個一圈/就劃過五十二萬五千美麗瞬間/眼前有五十二萬五千六百種新鮮/用什么記錄/這樣一年/……/不如用愛/何不用愛/那就用愛”
劇情跨度是一年,也就是五十二萬五千六百分鐘,春去秋來,日落日出,有人分開,有人相愛,有人出發,有人等待,有人一去不復返,有人還在原地守候。第二年的圣誕節,四散天涯的流浪者再次聚首,當夜仍有愛的奇跡發生。| 《吉屋出租》劇照這部劇只有主線人物,但沒有主角,它也沒有一以貫之的視角或緊湊的時間線,人物關系和場景初看松散,卻又被千絲萬縷維系,可能是無法治愈的痼疾,可能是同病相憐的命運,是對現實的反叛和解構,是對自由的固守和歌頌。
群像敘事的主線是“愛”,每個角色自有活法,他們在傳遞一個不滅的信念:社會的邊緣,不是生和死的茍且,而是愛與死的纏斗!
有人說,如果沒有被這部劇感動,那么一定是你不夠勇敢。但是劇中的生活,不論是貧困藝術家的聚居區還是熱烈恣意的街頭藝術、搖滾精神,都與中國離得太遠了。
比如街頭表演藝術家上演的《躍龍門》(《Over The Moon》)意在表示對人們耽溺于空虛生活、權力壓制藝術創作的反抗。雖然其中加入了快板元素,表演之前還有一段“儂腦子瓦特啦”的玩笑話,不過觀眾還是難以理解這段表演。
再比如《La Vie Boheme》,演員們跳上桌子,釋放來自角色身份和命運的能量,但是由于歌詞的信息量過大,舞蹈較為雜亂,若沒有提前“做功課”,初次觀賞時容易一頭霧水。
適度玩梗,用心表達《我的遺愿清單》:年輕人如何面對生死豆瓣評分7.4“My bucket list,一切都來得及實現”
“如果說,我的世界只剩下時間,有誰會聽我最后的告別”
兩個17歲的少年,一個是生命進入倒計時仍想熱愛這個世界的小透明劉寶,一個手握大把時間卻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的叛逆小子楊曉宇,當二人重逢,一起完成遺愿清單,會發生什么故事?
一開場就是親切的滬上塑料普通話;劉寶完成了“對小混混的持續輸出”,楊曉宇回以“你不講武德”;二人演唱會的塑料桶竟是劉寶問“樓下東北菜館要來的泡菜壇子”;被父親拋下后,楊曉宇自嘲“有車有房,沒爹沒娘”……一系列無縫銜接的中文表達和緊跟時事的包袱讓劇場內笑聲連連。作為一個“治愈溫暖”的劇,它并沒有刻意煽情,而是用一連串細微的敘述一步步推進情緒,情緒在慢慢醞釀。| 《我的遺愿清單》劇照兩個人物對比鮮明、互補巧妙,一下子就能抓住觀眾的心。劉寶在日常中是個很慫的人,面對死亡卻可以勇敢地嘗試并且力圖彌補人生未完成的遺憾;楊曉宇雖然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但內心是個膽小鬼,他怕被忽視,怕被否定,怕悄無聲息地活著,也怕默默無聞地死去,于是他通過否定生死、蔑視意義來負隅頑抗。
所幸,在兩人的逐漸交心的過程中,都在對方身上找到了勇氣和意義。
觀眾會心疼那個溫柔的傻小子劉寶,也一定會祝福重獲新生的楊曉宇,因為他們仿佛就是真實生活里走出來的人,生死的議題會叩問觀眾的心靈,每人都能因此獲得一些感悟、一些力量。
本劇沒有用輕松的呈現來消解沉重的死亡,而是輕輕地告訴觀眾,死亡可以以一種更輕盈的姿態來面對,遺憾和痛苦不會消失,但是愛與溫暖可以讓我們變得更勇敢、強大。
打破“第四面墻”的劇場設計《阿波羅尼亞》:小酒館里的多重人生豆瓣評分8.4“一旦喝了酒,就會爽到唱歌,也會嗨到跳舞,再多喝一杯,能睡得地暗天昏!不停地喝下去,我們,就會墜入愛河!”
歡迎來到小酒館!穿過一道窄窄的折疊鐵門,就走進一間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紐約酒館:昏暗的燈光照著狹長的吧臺和錯落的酒箱、低調的自然花紋印滿地毯和墻飾、禁酒令時期藏酒的白瓷浴缸和更衣室里的猩紅色小沙發分置于舞臺(吧臺)兩端、名牌四周亮起一溜小燈、在歌舞間隙,暢飲氣泡水和冒著霧氣的冰啤酒……不同于傳統的鏡框式舞臺表演模式,本劇在本土化過程中,通過打造與劇目高度適配的劇場,直接將觀眾引入劇情發生的場景。給觀眾帶來了沉浸式享受。
“說天長/說地久/太荒謬/轉眼間消失在橋頭”《布魯克林大橋的傳說》富家女唱段“拼命掙扎/依然會被命運綁架/不再害怕/注定要付出的代價/用一句話/作我堅決的回答/Mia Famiglia/Mia Famiglia”《Mia Famiglia》黑手黨家族唱段一部劇的時間,三段人生輪番上演。演員們可以是堅守小酒館舞臺的輕歌舞劇演員和對老大忠心耿耿的黑手黨成員,也可以遍嘗窮小子和富家女相戀的甜蜜和悲傷(《布魯克林大橋的傳說》),還可以體驗黑手黨老大與其家人的愛恨情仇(《Mia Famiglia》)。
劇情的現實跨度只有一天——阿波羅尼亞酒館將被黑手黨收購的前一天,但劇中劇最大限度地擴充了內容的體量,并為多種風格演繹風格的共存提供了依據。| 《阿波羅尼亞》劇照這部劇從定制的劇場到歌曲到演員,都誠意滿滿,觀眾的體驗感和參與感大大增加,可以在2小時內忘記煩惱放聲大笑,再收拾心情回歸生活,這不就是享受藝術的意義所在嗎?此外,本劇還請了韓國原班制作人馬把關,最大程度上還原了劇目的原汁原味。
“體”與“用”的關系和取舍一部音樂劇可以剖為兩部分:作為“面子”的舞美設計(服化道、布景、燈光)和演員演繹(歌、舞、戲),即所謂的“用”;以及作為“里子”的由劇本和歌詞所包裹起來的價值內核和其后的文化土壤,即所謂的“體”。而一部好的作品是表里合一的。
全球化浪潮之下,城市景觀日趨一致,文化的邊界卻似乎更加鮮明。在音樂劇這一藝術形式上,更是有撕不掉的標簽和難以磨滅的刻板印象,“百老匯”“倫敦西區”等于“音樂劇的標準”嗎?“多元性”難道是各種文化元素的拼盤式呈現嗎?“現代性”僅僅指當下的流行音樂和愈來愈先進的舞臺技術嗎?這些都是中國音樂劇行業需要思考的。
如前所述,中文版音樂劇的原版都是當時當地的口碑好劇,且大多獲得了“托尼獎”等權威獎項。但是引到中國來,效果好似不盡人意。
這不僅是譯配無法彌補的語言上的信息差,更是不同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鴻溝。原作誕生于的某個特殊時代或者為了反映某時某地的社會風貌,但中國未必有相似的時代或歷史語境,觀眾便難以“入戲”。
例如先鋒藝術家的傳達對政府、權貴不滿的街頭表演,無論在形式上加入多少中國元素,都只是在粉飾中美文化差異,因為這并不符合中國人的行為習慣。
但有些東西總能被接受,比如愛、自由、夢想、溫馨的家庭、融洽的人際關系等等。它們不拘于時空,可以說是全人類的共同訴求,能夠引發所有人的共鳴。
現實生活中,我們可能永遠遇不到英俊的上校和古靈精怪的孩子們,但誰沒讀過大團圓結局的童話故事呢?哪里會有那么多“長腿叔叔”,不過誰能不想成長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并找到一個坦誠以對的愛人呢?落魄的藝術家們離我們很遠,但他們為夢想所做的努力、與命運分庭抗禮的勇氣卻與多數人的人生軌跡如此相似。
面對生命,我們能否保持熱愛,面對死亡,我們能否少留遺憾?走進小酒館只圖一醉,我們又在為誰的愛情、誰的堅持、誰的選擇又哭又笑,如癡如狂?
引進一部劇,不只是用中文講一個帶點“洋氣”的故事,更不是對觀眾進行價值灌輸,想讓這部劇走進觀眾心里,關鍵在于能不能將與觀眾心理相契的那部分最大化地呈現出來,能不能獲得觀眾的認同感。好的藝術從不過時,它的內核應該是屬于“每個人”的。
希望下次走進劇場時,心弦能被倏地撥動,無論是一句臺詞,一段歌聲,還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
參考資料[1]《論中國音樂劇的本土化》鄭暉,2006.
[2]《當你在做音樂劇本土化的時候》,《上海戲劇》,2013.
[3]《淺談中國音樂劇的未來發展》,2016.
[4]《譯,不易》,七幕人生,2017.
[5]《中國音樂劇的前世今生》王道誠,2018.
[6]《中國音樂劇前景可期》張小群,《人民日報》201901.
[7]《論中國音樂劇的本土化》王宇,2019.
[8]《中國音樂劇本土化淺析》呂學平,2019.
[9]《中國音樂劇產業的春天來了嗎》吳鈺,《文匯報》201904.
[10]《2020 四季劇團音樂劇藝術與產業一瞥(二):西方音樂劇的日本“本土化”》慕羽,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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