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金聲先生與京劇音配像工程的故事
30多年前,為搶救、傳留和振興京劇藝術,《中國京劇音配像精粹》工程應運而生。1994年7月,在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同志的倡議和指導下,京劇音配像工程開始成批錄制。截止到2007年,共錄制了115位藝術家主演的460部流派劇目,基本囊括了近代京劇黃金時代大部分名家的代表作,被譽為一項“功在當下,利在千秋”的文化傳承工程。
本文為您講述京劇音配像工程舞臺導演之一、馬派傳人——遲金聲先生與京劇音配像工程的故事。
樣板戲的導演經驗派上了用場
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音配像”由天津京劇團試錄過幾部,算是試驗。后來李瑞環同志委托張君秋先生和謝國祥同志具體抓這項工作。我是從1994年開始參加“音配像”的,這時也是京劇音配像工程的正式啟動。
最初是張先生跟謝國祥同志等人找到我,大概到6月左右,我們在北京西四八條第一次開會,有張君秋先生及夫人謝虹雯、謝國祥、馬崇仁、張學津參加,會上確定舞臺導演由我和馬崇仁老師擔任。
我很高興自己能參加這個工作,這也是因為我有一些電影和電視錄像方面的經歷。1964年京劇現代戲會演前,由我導演,趙燕俠、譚元壽主演的《蘆蕩火種》在北京市工人俱樂部提前演出,共達40多場。1965年,《蘆蕩火種》改編為《沙家浜》后,我經常參加錄像,逐漸熟悉如何通過鏡頭的推拉搖移等方式使用電影語言。1970年,在長春拍攝《沙家浜》我也去了,這是我在錄像方面的一點經歷。
我跟張君秋先生是老同事、老朋友,跟謝國祥同志也早就熟識。在這次會上,我提出要原汁原味。原汁原味就是原劇不動,唱念做舞都按過去的樣子。既然用老藝術家的錄音,他的動作就得符合老藝術家的表演原貌。但原汁原味不等于錄像記錄。要在原汁原味的基礎上,加點電影、電視的手段。他們都表示同意。
1994年7月,我們開始錄的第一出戲,是幾位當代名家合演的《四進士》。袁世海、葉少蘭、薛亞萍、張學津、高寶賢等幾位主演先期錄音,然后是排戲、錄像,最后音與像配在一起。第二出錄的是楊寶森先生的《楊家將》,這是我們用過去的錄音錄的第一出真正意義上的“音配像”。
音配像工程是一次“大搶救”
2004年11月,《中國京劇音配像精粹》二期工程新聞發布會在京舉行
“音配像”用的錄音基本是從各處搜集來的老藝術家當年的演出實況。找錄音頗費周折,像梅蘭芳的《西施》是最難找的,最后是上海戲研所提供了鋼絲帶錄音。還有程硯秋先生的錄音,他的作品里《鎖麟囊》可以說是最好的。我們沒找到解放前的《鎖麟囊》帶子,只找到一個1954年演出的改本。程先生的《鎖麟囊》只找了這么一版,我們也就這么錄了,是張火丁配的像。
錄音大部分是解放后的,解放前的很少。解放前的唱片一面只有3分鐘,唱片公司只錄了一些主要唱段,很少錄整出的戲。我們錄的梅蘭芳、李少春、周信芳、譚富英、馬連良等名家“大合作”的《四郎探母》用的是1947年的錄音,極為珍貴。還有梅蘭芳的《西施》也是解放前的帶子,其他大都是解放后的。
解放后的“音配像”錄音大都是從電臺找來的。中央廣播電臺保存的相對最多,其他電臺相對少些。據說中央廣播電臺把這些老資料存放在地下室,有一回下大雨進了水,淹了不少,這又損失了一些。私人手里原本也有,“文革”時期大都給砸了。所以,能留下來的都算是“幸存”了。我們做“音配像”,能找到這么多錄音已屬不易,也盡了最大力。從1994年到2006年底,這十幾年里,“音配像”基本把四大名旦、幾大老生的戲,凡是能找到錄音的,我們都錄了像。
梅蘭芳在京劇《西施》中飾演西施
錄音找來后,我們先是聽錄音,然后是做錄音。最難的就是梅蘭芳先生的《西施》。這是上世紀30年代的鋼絲帶,鋼絲很細,拿來的時候已經亂成一團麻了。我們只好現擇,再找放鋼絲錄音的機器,最后轉成“開盤帶”。這些工作都是我與老錄音師劉懷萱一起做的。當時做錄音不像現在能用電腦,都靠人工一點點接。另外這個帶子里頭雜音也很多,這些都得給去掉。梅先生的《西施》,解放后就沒再演過,因此這個資料非常寶貴。我們克服了相當大的困難,把錄音恢復到了最佳品質。每拿來新錄音,我們經常一連做兩三天,必須十分細致才行。
還有麻煩的。跟3分鐘的老唱片不一樣,解放后的大唱片一面能錄30分鐘,倒是能錄整出了,可就是愛掐鑼鼓點兒。比如馬連良先生的唱片《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頭和尾的鑼鼓音都給掐沒了。中央廣播電臺的錄音一般比較完整,最“節約”的磁帶要數上海電臺的,有些鑼鼓聲被剪短,跟老藝術家當時的演出原貌不完全一致。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還得想辦法接。為了聽不出是后接的,我們都是從原錄音中選鑼鼓。有時候實在沒辦法了,就現場配音。這個特別麻煩,也得花上兩三天工夫。這些都是錄像前要做的工作。
我參與錄了300多出戲
李瑞環主席指示說,老藝術家大都已經故去了,留下的音最好由他們的親傳弟子或者親屬來配像。所以我們選的演員,都和錄音主演有一些淵源。像梅蘭芳先生的戲,梅葆玖錄過,梅葆玖的弟子董圓圓、李勝素也錄過,這都屬于梅派的優秀演員。
讓錄像演員做到百分之百和老藝術家本人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但要做到位置對,大動作、大身段對,小動作有時候可以自己發揮。比如張君秋先生的幾個配像演員,他的學生中,張萍的臉型、扮相很像張先生。這跟畫畫一樣,仿制品終究是仿制品。另外,我們要求配像演員的人物情緒也要把握準確,所以演員必須真唱,因為真唱和假唱、大聲唱和小聲唱的肌肉狀態是不一樣的。為了做到配像時的口型和錄音完全一致,我用上了拍京劇電影《沙家浜》時候的經驗。拍《沙家浜》的時候,我們拿秒表來掐算時間。《蘆蕩火種》一場最后一句“遮不住紅太陽萬丈光芒”,唱到最后的“芒”字,鏡頭推到了面部特寫,演員不知道在哪兒閉嘴,我們就掐秒表,到點兒了,給個“閉嘴”口令就可以了。
京戲分很多流派,一出戲多個流派的藝術家都唱過,我們都錄了。比如,旦角戲《女起解》我們錄了五個流派,《玉堂春》也是錄了五個流派。還有老生戲《失空斬》,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李和曾,這五個不同主演的版本我們也錄完整了。
我們還通過“音配像”保存下來許多不為人周知的流派資料。比如旦角除了梅尚程荀之外,跟四大名旦同時期的還有一個黃桂秋,自成黃派。由黃桂秋家屬推薦的張敏智錄了頭一出戲《別宮祭江》,后來把黃派的所有錄音都配了像。
尚小云先生的幾個錄音,包括他的代表作《漢明妃》,錄音都找來了,可剛開始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適的演員。演員既要有深厚的舞蹈功底,還得會尚先生獨創的一些高難度動作。怎么辦呢?有段時間我們在全國政協禮堂錄像,有一次,排在我們前面的中央電視臺在錄一出戲,我們要等他們錄完了再用舞臺。我們就在臺下看他們的戲。等看完了一出戲,我們也看中了其中一個好演員,就是孫明珠。后來就由她配了尚先生的戲。
《四郎探母·坐宮》劇照。梅蘭芳飾演公主,李少春飾演楊延輝
我們錄的好幾個戲是絕版的,比如有一版“大合作”的戲——《四郎探母》,梅蘭芳先生演的公主,“坐宮”一場的楊延輝是李少春演的,“別宮”一場是周信芳先生演的,后邊是譚富英先生、馬連良先生。李少春多年不唱《四郎探母》,周信芳更是從來不唱這戲,所以這個版本很是珍貴。還有李少春、葉盛蘭合演的一出《打侄上墳》,只演過一次,這是最珍貴的。裘盛戎有一出戲《李七長亭》,只演過一兩次,也是絕版的。葉盛章先生的文丑戲《一兩漆》,是一出喜劇,我們為錄好這個戲也費了不少腦筋。誰配像合適?張春華是葉盛章的學生,可他身體不好錄不了,我們就請張春華的學生、天津青年京劇團的石小亮配。這是出絕版戲,我們也不會,又請了國家京劇院的幾個老師來輔導,盡量保持了這出戲的原樣。
就這樣,大小戲加下來,從1994年到2006年我一共錄了360多出。“音配像”總共460部,我當時經常去天津為天津青年京劇團排戲、錄像, “音配像”的一些戲就沒參加。
我配演了馬派經典劇目
除了做舞臺導演,我還參與了配像。我10歲開始學戲、演戲,后來拜馬連良先生為師。馬老師擔任戲校校長的時候,我曾給他代過課。在所有弟子里只有我給老師代過課。
我共錄了三出戲,一出是跟梅葆玖合錄的《奇雙會》,還有《三字經》和《清風亭》。
2001年8月,我們找到了梅蘭芳先生和俞振飛先生合作的《奇雙會》演出錄音,準備由梅葆玖先生與上海昆劇團俞先生的學生蔡正仁做配像主演。葆玖先生約我在這出戲里配演老生李奇。我因多年沒演出就回絕了,可他一再邀我配演。有感于他的誠意,我就答應了。錄完了頭場,我到臺下問馬崇仁(馬連良之子)我演得如何,他說,謝國祥看完說,遲老師演得真好,《清風亭》就叫他配像吧。
《清風亭》劇照。遲金聲飾演張元秀
對于《清風亭》,我有說不完的回憶。我十五六歲時看馬連良老師演這出戲時,就愛上了它,以后逢演我就看。我也看過其他演員演,那時心里也有所評價。但只要馬老師演《清風亭》,我都是專心地邊看邊學,可以說不知看了多少次,看了多少年。我20多歲的時候也曾演過一次(只演了后半出,那時叫《天雷報》)。
1961年,《馬連良演出劇本選集》第一集出版,內有六個劇本,其中《清風亭》由我整理。全劇初稿寫完后,我念給馬老師聽。老師聽得很仔細,每個身段都特別留意地聽,并叫我做出來他看。有些動作我做得不到位,他就給我示范。這次整理劇本,等于老師教了我一整出的《清風亭》。這出戲是用唱、念、做的京劇表演手段展現人物,不學光看是不可能表現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當時正是1963年,出版社暫不出版傳統劇目,后此劇本未能出版。
《清風亭》的錄音有從天津找來的密紋唱片,也是鑼鼓短。我自己珍藏有馬老師在香港演出的實況錄音,最后就用了這張。錄這出戲的時候我已經80歲了。2001年10月18日,我們開始排《清風亭》。連排了八天,第九天連排,第十天走臺,第十一日正式錄像。這出戲分兩次錄像,先錄后半出,休息一天再錄前半出,最后算是順利完成了給馬老師配像的任務。此后我又為馬老師的錄音《三字經》配了像。
一項功在千秋的偉業
音配像工程一共錄了460部戲。為什么叫“部”呢?因為有的老唱片,是老藝術家一連唱的好幾出戲的選段,而不是整出的戲,我們就將這個作為一部。比如余叔巖的,我們一共錄了18個唱段,不能叫18出,而是1部。另外像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還有王少樓、金少山,他們幾出戲的選段也在一部里。還有一位旦角,人稱“通天教主”的四大名旦之師王瑤卿先生與小生程繼仙先生合演的《悅來店》唱片,以及四小名旦、四大坤旦的唱段,我們也給配了像。所以這樣算下來就是共460部。過去的唱片,一面只能錄3分鐘,幾個唱段連起來,要好多張唱片,這總共算是1部,比如譚鑫培的1部、余叔巖的1部,還有梅蘭芳的唱片也算是1部。
為了“音配像”,所有工作人員都心甘情愿付出。許多參與配像的老藝術家年事已高,但都不辭辛勞,無怨無悔。一次排戲時出了一個大事故。我們找到了李萬春先生的《古城會》錄音,請俞大路來配像。那天在排練場排戲,關公上馬、走圓場,然后下馬……正在這時,他突然昏倒在排練場。工作人員趕緊打120進行急救,我們都給嚇壞了。那天正好他的夫人陪他一起來的,當時也在現場。要是夫人沒跟著,家屬若錯以為是導演讓做高難度動作才這樣的,那我們就說不清了。“音配像”這十幾年,故去多少人!張君秋先生、謝國祥同志都是“音配像”期間永遠離開了我們。
剛參加“音配像”的時候,我的確沒有想到它會有現在這么大的影響,當時只想著應該為老藝術家留點形象資料,還沒想到別的。梅蘭芳先生生前把戲拍了電影,馬連良先生也拍了幾出,程先生只留下了一部電影,尚先生有兩部,荀先生則根本沒有。“音配像”把前一代老藝術家的錄音做得有聲、有像,不僅留下了寶貴的資料,而且對于宣傳京劇、擴大京劇影響力,以及京劇教學,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音配像”從開始錄制到現在,就社會效果來說,它的影響面是逐漸在擴大的。一開始是受到一些京劇愛好者的歡迎——終于能看到一些老戲了,后來也逐漸把一些原來不愛看京劇的中青年人吸引住了。“音配像”最早播出的時候并沒有現在的社會影響大,這和它后來又發展了一些中青年觀眾分不開。“
像音像”——“音配像”之后的又一創舉
由李瑞環主席倡議和指導的音配像工程是對京劇這一藝術形式的熱愛與維護,為我們保留了一大批前輩京劇藝術家的史料。“音配像”自始至終是在李主席的關注下開展的,記得我們排戲、錄像期間,李主席多次去現場看。我印象中,李主席第一次看錄像是在北京民族文化宮,最后一次是在北京戲校排練場。我需要離舞臺近,經常坐在第二排,有時候稍往后一點。李主席來了就坐在后排,也不影響我們,我們該怎么干還怎么干,該喊“停”照樣“停”,就跟他不在一樣。他也不打擾我們,安靜地看戲,一直到我們錄完。看我們工作累,李主席經常犒勞我們,請我們吃飯。
“像音像”是李主席為京劇藝術做的又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工程。上世紀80年代,從天津戲校畢業的一批學生,組成了“天津青年京劇團”,李主席看到這是繼承京劇的好苗子,就請張君秋主持代請一批京劇老藝術家教戲,即有名的“百日集訓”。這批青年演員和樂隊經過名師親授,再通過演出實踐,后大都成了很有知名度的演員。李主席看他們藝術日趨成熟,深受觀眾喜愛,于是提出為他們做“像音像”。簡單說就是先由演員錄音,然后再配合錄音,由演員自己為自己的錄音來配像。
李主席剛開始看過錄像后,認為沒有舞臺演出效果好,包括唱的情緒、人物表現力和節奏等方面都不理想。最后李主席想出一個改進辦法:準備要錄哪出戲,先叫劇團安排這出戲正式演出,讓觀眾在臺下看。天津的觀眾非常熱情,每到精彩之處,觀眾的喝彩聲會直接影響演員的情緒和表演效果。演出過程中把全劇錄音,其實況效果比之前的錄音好很多。
實況錄音是為后期的室內錄音作先期準備。等到室內錄音時,讓演員戴上耳機,邊聽演出實況錄音邊唱,用實況的效果感染演員。琴師、鼓師也同樣,照實況演出時的情緒狀態伴奏。這樣一來,就彌補了原來室內錄音的缺陷,而和舞臺演出的情緒基本一樣。錄完了音,然后再用錄音去配像。
參加音配像的時候我已經70多歲了,一干就是十幾年,報酬不多,但我始終無怨無悔。
(作者遲金聲,1922年生,馬連良弟子,北京京劇院國家一級導演。曾導演《三打陶三春》《沙家浜》等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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