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音樂就是能讓“人心之湖”波瀾蕩漾的聲音
我對音樂一竅不通,
但卻享受到了音樂帶給我的快樂。
音樂,從字面上,大約可以理解為聲音的快樂,或聲音帶給人的快樂。從名詞的角度理解,就要復雜得多。我想,最原始的音樂大概是人用自己的器官來模擬大自然的聲音。譬如,要抓野獸,就模擬野獸的叫聲;不但引來了野獸,而且很好聽。于是,不斷重復,并且學給同伴們聽,這就既有創作,又有表演了。不抓野獸時,要召喚遠處的同類,就仰起頭、發出悠長的吼叫。有的吼得好聽,有的吼得不好聽,吼得好聽的就是歌唱家。大自然里的聲音有好聽的有難聽的,好聽的讓人快樂,不好聽的讓人不快樂。讓人快樂的聲音就是最早的音樂。漸漸地,單用器官發出的聲音已經不能滿足需要,于是,就用樹葉、竹筒或是其他的東西來幫助發音。這些東西就是最早的樂器。
我小時候在田野里放牛,騎在牛背上,一陣寂寞襲來,突然聽到頭頂上的鳥兒叫得很好聽,叫得很凄涼。不由地抬頭看天,天像海一樣藍,藍得很悲慘。我那顆小孩子的心,便變得很細膩、很委婉,有一點像針尖兒,還有一點像蠶絲。我感到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在心中涌動,時而如一群魚搖搖擺擺地游過來了,時而又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所以,好聽的聲音并不一定能給人帶來歡樂。音樂,實際上是要喚起人心中的情——— 柔情、癡情或是激情……音樂就是能讓“人心之湖”波瀾蕩漾的聲音。
除了鳥叫,還有黃牛的叫聲,老牛“哞哞”喚小牛,小牛“哞哞”找老牛,牛叫聲讓我心又寬又厚地發酸。還有風的聲音,春雨的聲音,三月蛙鳴夜半的聲音,都如刀子刻木般留在我的記憶里。略大一點,就去聽那種叫茂腔的地方戲。男腔女調,一律悲悲切切,好像這地方的人,從古至今都浸泡在苦水里一樣。緊接著又聽樣板戲,那明快的節奏能讓我的雙腿隨著節拍不停地抖動,但樣板戲不能動人心湖。
1977年初,我在黃縣當兵,跟著教導員騎車從團部回我們單位。時已黃昏,遍地都是殘雪泥濘。無聲無息,只有我們的自行車輪胎輾壓積雪的聲音。突然,團部的大喇叭里放起了《洪湖赤衛隊》的著名唱段: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呀么是家鄉……我們停下了車子,側耳傾聽,感到周身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圍了。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寒冬將盡,一個充滿愛情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這歌聲把我拉回了童年。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更把我拉回了童年。童年炎熱的夏天,在故鄉的荒草甸子里,在牛背上,聽到螞蚱剪動著翅膀,聽到太陽的光芒曬得大地開裂。用蔥管到井里去吸水喝,井里的青蛙閃電般沉到水底。喝足了水,用蔥管做成“叫子”,吹出潮濕流暢的聲音,這就是音樂了。時光又往前跑了幾年,我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上音樂欣賞課,老師姓李名德倫,是著名的指揮家。他講了好半天,從秦皇漢武講到了辛亥革命,只字不提音樂,我們都有些煩。我說,老師,您就少講點,能不能對著錄音機給我們比畫幾下子呢?他很不高興地說:我能指揮樂隊,但我不能指揮錄音機。同學們都笑我淺薄。
我們村子里,有一些大字不識一個的人能拉很流暢的胡琴。他嘴里會哼什么手里就能拉出什么。他閉著眼,一邊拉一邊吧嗒嘴,好像吃著美味食品。我也學過拉胡琴,學著村中琴師的樣子,閉著眼,吧嗒著嘴,好像吃著美味食品。吱吱嚀嚀,吱吱嚀嚀……母親說:孩子,歇會兒吧,不用碾小米啦,今天夠吃了。我說:這不是碾小米,這叫摸弦。我們不懂簡譜,更不懂五線譜,全靠摸。那些吧嗒嘴的毛病,就是硬給憋出來的。等到我摸出《東方紅》來時,就把胡琴弄壞了。想修又沒錢,我學琴的歷史到此結束。
那時候,經常有一些盲人來村中演唱。有一個皮膚很白的小瞎子能拉一手十分動聽的二胡,村中一個喜歡音樂的大姑娘竟然跟著他跑了。那姑娘名叫翠橋,是村中的“茶壺蓋子”,最漂亮的人。最漂亮的姑娘,竟然被瞎子給勾引去了,這是村里青年的恥辱。此后,我們村掀起了一個學拉二胡的熱潮。但真正學出來的也就是一半個,而且水平遠不及小瞎子。可見,光有熱情還不夠,還要有天才。
我家鄰居有幾個小丫頭,天生音樂奇才,無論怎樣曲折的歌曲,她們聽上一遍就能跟著唱。聽上兩遍,就能唱得很順溜了。她們不滿足于跟著原調唱,而是一邊唱一邊改造。她們讓曲調忽高忽低,忽粗忽細,勾勾彎彎不斷頭,像原來的曲調,又不太像原來的曲調。我想,這大概就是作曲了吧。可惜,這幾個女孩的父母都是啞巴,家里又窮,有幾分天才的孩子,就給耽誤了。
忽然聽到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很入了一陣迷。這曲子纏綿悱惻,令人想入非非。后來,又聽到了貝多芬、莫扎特什么的,聽不懂所謂的結構,只能聽出一些用語言難以說清的東西。有時也能半夢半醒的看到原野、樹木、大江大河什么的,這大概就是音樂形象吧?誰知道呢。
我聽音樂并不上癮,聽也行不聽也行。對音樂也沒有選擇,京劇也聽,交響樂也聽。有一段時間,我曾戴著耳機子寫字,寫到入神時,就把音樂忘了。只感到有一種力量催著筆在走,十分連貫,像扯著一根不斷頭的線。可惜,磁帶不是無窮長,磁帶到了頭,我也就從忘我的狀態中醒了過來,這的確很討厭。
我看過一本前蘇聯的小說,好像叫《真正的人》,那里邊有一個飛行員試飛后從新機下來,興奮地說:好極了妙極了,簡直就是一把小提琴!我快速寫作時,有時也能產生一種演奏某種樂器的感覺。經常在音樂聲中用手指敲擊桌面,沒有桌面就敲擊空氣。好像耳朵里聽到的就是我的手指敲出來的旋律。盡管我不會跳舞,但是,我經常一個人在屋子里隨著音樂蹦跶,每一下都能踩到點子上。我感到,身上潛在著一種“野獸派”舞蹈的才能。
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但卻享受到了音樂帶給我的快樂。快樂在這里是共鳴、宣泄的同義詞。大概,絕大多數音樂不是供人歡笑的。讓人歡笑的音樂如果有也是比較浮淺的。我基本上知道藝術這東西是怎么回事,但要我說出來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說不出來。不說出來,但能讓你感受到,我想這就是音樂,也就是藝術。
她講的肖邦,不是180年前巴黎的那位才子,而是一個瘦削單薄、體質敏感、有輕度妄想癥的脆弱的孤獨的男孩;
當她講到貝多芬,也不再是1804年那位扼住命運咽喉的“英雄”,而是一位脾氣暴躁、生性多疑、還會耍點小聰明,搬了25趟家的搬家癖患者。
在田老師口中,他們不是一個個黑白相框,反而像你的左鄰右里,他們的聲音、脾氣,能透過門縫,呈現在你眼前,而這就是她獨特的教學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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