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俄羅斯音樂學家亞歷山大·維岑斯基(文中簡稱“維”)
受訪者:斯維亞托斯拉夫·里赫特(文中簡稱“里”)
維:在音樂會上演奏時,您感到緊張嗎?
里:當然,我總是感到緊張的,只是緊張的程度有時輕點,有時重一點。
維:在音樂會上,導致您產生緊張感的原因是什么?是由于場內的聽眾嗎?
里:不,不是由于場內的聽眾。在演奏期間出現的失誤,總會使我感到緊張,而恰恰是因為你清楚地知道,作品中的哪些片段容易出現問題。當然,還取決于你的狀態如何。音樂演奏需要最大限度的放松感,可是有時這種放松感是難以找到的。演員在舞臺上的心理狀態,完全是一種特殊的感覺,與其說是舞臺緊張感,倒不如說是一種不太強烈的精神渙散感,因為當你開始演奏時,才發覺自己尚未進入真正的演奏狀態之中,于是你自然就開始“緊張”了,然后又突然出現“無所謂,由它去”的感覺。
維:緊張感是不是由于臺上“怕忘詞”的恐懼感所導致的呢?
里:是的,經常有這種感覺,因為我心里十分清楚,哪些片段練得較少,演奏時容易出問題,我總是擔心在演奏最簡單的作品時“忘詞”,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一是由于某種偶然情況;二是作品本身的織體結構。例如,拉赫瑪尼諾夫的 《 D 大調前奏曲 》 ,我總是擔心在演奏時會忘記什么,因為這部作品的織體真復雜!還有拉赫瑪尼諾夫的 《 音畫練習曲 》 ,雖然我曾演奏過許多次,可是我仍然擔心自己演奏不好其中的某些東西。
維: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應該怎樣做?
里:如果你發現自己的右手聲部較弱,那么,你就要加強對右手聲部的練習,稍微注意下左手即可,這總是可以做到的!例如,在肖邦的 《 第三敘事曲 》 當中就有這樣的片段,也就是從C大調開始的那幾個小節,雖然是兩次重復,但各有不同。在音樂會上總是擔心這樣的片段會出問題;如果你一味地想著這些小問題,那你一定會在演奏時出現前后紊亂等一系列的失誤。我通常都是慢速彈奏這樣的片段,以便使自己的耳朵仔細聆聽,每當此時,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耳朵正在仔細聆聽。最好能通過自己耳朵進行“演奏”,也就是一邊彈琴,一邊豎起耳朵聽著自己的演奏。如果只注意自己的手指動作,那么演奏效果一定不理想,音樂的進行也會出現紊亂的。在演奏巴赫的賦格時也是如此,首先應該注重的是賦格的主題和旋律,對其他的一切(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稍加關照即可,賦格中全音符集中的片段,同樣要特別注意,有時你只注意了長音符,但卻難以仔細聆聽和分辨自己的發音,類似片段是很難的。
維:每當您在音樂會上演奏時,您對樂譜是否產生視覺印象呢?視覺記憶對您是否有所幫助呢?
里:沒有,它們對我沒有什么輔助作用,再者我本人也不需要這樣做。
維:對許多鋼琴家來說,視覺記憶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因素,他們往往有意識地發揮視覺印象的作用,目的是為了“看清”樂譜。
里:我也可以有意識地通過視覺記憶“看清”樂譜,但是這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益處。我有清晰的聽覺印象,它對我有直接的幫助。在每場音樂會開演之前,我總是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記住,但是每當我的聽覺印象開始活動時,我立刻就明白,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我開始演奏,肯定會成功的。
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樂譜之外的內容,比如像標題對您是否有某種意義呢?
里:沒有什么意義,對我最重要的還是音樂內容。
維:但是這種形象和印象可能是鋼琴家對生活的某些聯想、對大自然的感受,或者是來自藝術和文學作品的某些聯想。
里:這些聯想和感受或許是有用的,但較為重要的并不在于是“什么”,而在于“怎樣做”。
維:您具體指的是什么呢?
里:某種內在的形象自然會進入你的大腦,但它并不是縈繞不去的形象,這不一定是非常突出和清晰的形象,也許是某種其他的形象。例如,貝多芬的 《 第九鋼琴奏鳴曲 》 ( E 大調,Op.14No . 1 ) ,我認為 E 大調總是象征著春天的氣息,代表著正在逐漸變綠的山谷。再重復一遍,盡管我看不到這種場面,但是它永遠是綠色的;貝多芬 《 第十鋼琴奏鳴曲 》 ( G 大調,Op. 14No . 2 ) ,總是給人一種夏天的感覺;貝多芬 《 “熱情”奏鳴曲 》 的第一樂章,描寫的是閃電雷鳴,有人說,這首奏鳴曲具有莎士比亞劇作 《 暴風雨 》 的意味。
維:這種形象是在演奏過程中產生的嗎?
里:不是,演奏時想的完全是另一些因素 ― 發音質量、速度、氣息等。形象也可能會出現,但是它們不會影響任何事物,這與一直想象的形象不是一回事二
維:您演奏的作品都會出現這種形象嗎?
里:不一定,如果我要思考有關形象的問題,我就能立刻找到它,但是我可以不去考慮這個問題。
維:這種形象對您分析和練習作品有幫助嗎?
里:這種形象有助于我對演奏曲目的選擇,它們是我選擇曲目的依據,但不一定總是需要它們,因為這種形象是偶然出現的,而且也不總是有意識出現的,但凡是我要演奏的作品,我都能說出它們的主要特征。
維:是否需要專門思考形象問題?
里:不需要,因為這種形象是會自動進入大腦之中的,像其他任何一門藝術一樣,音樂并不是獨立于萬物之外的,音樂內容必然來自某種生活現實。
維:您的生活經歷和個人感受是否與某些音樂作品有關呢?
里:有時音樂作品與個人的某種回憶相關,但回憶本身在演奏過程中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有意義的是演奏者的精神狀態。其實也很簡單,當你的精神狀態適合演奏時,你就開始演奏,此時的某些回憶可能對你有所幫助,不過我本人從未把自己的回憶與具體作品聯系起來,假如我這樣做了,那也只能影響我的演奏。
維:在您分析作品和學習作品中,或是在某種特定環境下產生的回憶,是否能發揮某些作用呢?
里:在我開始研究作品的第一個階段,這種回憶可能會發揮某種作用,后來就不會再發揮作用了,這聽起來令人遺憾,但事實的確如此。
維:這種情況也發生在您青少年時代曾多次演奏過的那些作品當中嗎?
里:不是,因為那些早已熟悉的作品本身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作為藝術作品,它們自然要比演奏者的回憶顯得更加重要,那些作品不時地在權衡與它們相關的那些回憶。我自幼非常喜歡演奏的那些作品,早已融入我的體內,我始終能夠成功地演奏這些作品,它們總使我感到心曠神怡,這些作品包括舒伯特的 《 幻想曲 》 、舒曼的 《 交響練習曲 》 、瓦格納的全部作品等。我在 20 歲之前,曾多次演奏瓦格納的作品,按照瓦格納歌劇的鋼琴縮編譜,演奏過我熟悉掌握的所有作品,我對他的作品早已了如指掌!我在青少年時代,還演奏過肖邦的許多練習曲。每當我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聲樂套曲時,我自然會產生許多聯想。
維:在接受普通教育階段,哪些科目最使您感興趣?
里:大家都說我并不是那么有天賦的人,就說數學課吧,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大概到現在,我對數學仍然是一無所知,所以我的數學課學得不好;歷史課總能引起我的興趣,但遺憾的是,我從來都沒有認真鉆研歷史,或許吸引我的只是歷史上的表面,也就是那些充滿戲劇性的歷史事件;我曾對地理也很感興趣,直到現在,我對世界各地之旅仍然有著濃厚的興趣,我的愿望是多走,多看,走遍全世界,但不是那種豪華旅游,而是肩背旅行袋的長途旅行,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項活動。我平時喜歡散步和遠足,我熱愛大自然。我本人的性格有點死板:一般不喜歡快速掌握所有的知識,而是愿意扎實地掌握、領悟知識。如果我喜歡一本書,那我一生都要讀下去。因此,我只閱讀世界文學中最重要的作品,而且是慢慢地閱讀,所以我還有許多作品沒有讀過。
維:您曾講過,在演出任務緊急的情況下,您每天都要練琴八九個小時,有時甚至是十一個小時,請問,每當此時,您的練琴時間都是怎樣安排的?
里:情況不一樣,我一般都是從早上到下午三點練琴,然后是晚上接著練習。有時很想坐下來練琴,可就是彈不理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就不那么死板了。不過我自身有一種巨大的動力,那就是我想演奏更多的音樂作品!在音樂演奏方面,我想應該是多多益善,然后再對作品進行精心細致地打磨。我演奏過很多作品,其中包括許多大型作品。
維:彈得多,是不是忘得也快呢?
里:忘得很快,不過我恢復得也很快。
維:在音樂會與音樂會之間,您還需要重復練習嗎?
里:不用。記得有一次,我演奏了一套斯克里亞賓和梅特納作品組成的曲目,第一次演奏是在莫斯科,后來需要在圣彼得堡演奏這套曲目,兩場音樂會相隔四個月之久,我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恢復了那套曲目。當然啦,在圣彼得堡的演奏效果可能不是特別好。
維:您是照樂譜重復練習和恢復狀態的嗎?
里:照譜練習。
維:您是絕對音高嗎?
里:是的,我具有絕對辨音力,視唱沒問題。但近來我的聽覺不是太好了,不知為什么,起奏時總是高半音。
維:在音樂會開始之前,您會用舞臺上的那架鋼琴預演自己的整套曲目嗎?
里:有時是這樣,但有時則沒有這種可能。最近一個時期,我并不太愿意演出之前“走臺”或“試場” , 而是喜歡直接上場演奏。每當我想去事先排練時,我的心情便開始緊張,而當我直接“登場”演奏時,演奏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才會發現,那架鋼琴不太適合彈奏某些片段。
維:您是如何看待場內聽眾的?把他們看作是一個統一的整體,還是您的一部分熟人的聚會?
里:他門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我一般不考慮這個問題。
維:您是否注意坐在樂池座前幾排的聽眾呢?
里:當然嘍!我不時地看到他們,那簡直太可怕了,我的好奇心很強,一看到他們的面部表情,立刻使我感到緊張,這對我干擾性很大,甚至使我脫離演奏時應有的狀態。
維:場內嘈雜聲音是否會影響您的演奏?
里:不會影響,但不能說這種偶然現象永遠都不會影響我的演奏。有一次,我正在一個療養院的露天舞臺上演奏,突然從旁邊的花園里傳來幾聲尖叫,我頓時被嚇壞了,我當時演奏的是拉赫瑪尼諾夫的 《 C 小調練習曲 》 ,心想,這下可全完了,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反而起到了刺激作用,使我彈得更好了。
維:聽眾的反應會使您感到緊張嗎?
里:當我演奏很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當我知道,我演奏得很好時,我深信,場內的聽眾將會靜靜地坐在那里仔細聆聽。一般我很少考慮聽眾在現場的反應,而只是關心演奏本身。
維:您的演奏高潮一般出現在音樂會上,還是出現在您在家里練習時?
里:在家里練習的過程中,我的自我感覺最佳,也就是說,我能清楚地感到,我在家里的演奏效果最好。在家里演奏時,同樣需要在音樂廳演奏時那樣的氣氛,即同樣需要室內坐滿了聽眾,即便是使用一架破舊鋼琴,其演奏效果也是很好的。在音樂會上,這種情緒和氣氛卻很少見,在音樂廳里你總是能感到一絲冷漠,這也許是因為一定要演奏成功的那種心態所致,而每當我返場時,我的感覺會更好。
維:您在音樂會上演奏時,常常出現創作升騰和精神振奮的感覺嗎?
里:有時會產生類似的高漲激情,但不能保證總是如此。有時還有另一種情況一一你本人覺得演奏得很好,可在音樂會之后,有人對你說:“您演奏的第一部作品,聽起來有點莫名其妙……”有一次,我聽了自己演奏的普羅科菲耶夫 《 第七鋼琴奏鳴曲 》 的現場錄音,使我深感失望,因為錄音中出現了難以控制的神經質、速度過快,而這些都是出乎我的演奏計劃之外的因素。而我當時還自認為,自己的演奏十分成功,那是一次真正的音樂演奏 … … 至于錄音上出現的那些毛病,我在場上演奏時是聽不到的,也可能是因為不想去聽的緣故,這種情況純屬神經緊張所致。
維:在演出當天,您還需要練琴嗎?
里:近一段時間,我總是要練的,而且每次練習的時間都很長,一般都在六小時左右,重點反復練習某些片段,而真正的音樂演奏是在第二場音樂會之后,當你已經熟練掌握全部作品的所有細節之后,下次演奏前,只需稍微重溫一下即可。這樣做很有好處,只是不要從頭至尾地彈奏一部作品,而是要分段彈奏,免得破壞應有的演奏感,先彈一段,然后再彈另一段,每次都需要全方位的激情投入。
維:在這種情況下,您只是彈奏您在當天即將演奏的作品嗎?
里:是的,在演出當天,我總是只彈奏即將演的曲目,其他作品一概不彈。
維:而您的老師海因里希 • 涅高茲卻完全是另一種做法。
里:我知道,可我不理解,怎么能那樣做呢?有一次,我在圣彼得堡舉辦音樂會,可我還沒有來得及復習所有的演奏曲目,擔心自己的手指不夠靈活,因為當時已經快到八點半了,我馬上就該上場了,該穿燕尾服了,而我還在后臺的演員休息室里練習。
維:您整天都是這么練琴嗎?
里:是的,整天這樣練琴,與交響樂團合作比較好,因為你總共就演奏一部作品,如果你事先沒有準備好,那么,你必須在演出當天將作品重溫一遍,不是你一個人重復練習,而是與樂隊一起練習。當你舉辦個人獨奏音樂會時,情況就不同了。我通常喜歡制定出未來的工作(練琴)計劃,每一部作品各需要多少小時的練習時間,但是我的時間只是勉強夠用的,而且也不總是能夠準確地把握練習的時間,事實上往往是與此愿相反,平時總是有些干擾因素,致使你無法專心完成練習計劃。總之,有良好的愿望,但是不能實現。
維:應該怎樣設計自己的演奏方案并建立完整的音樂形象呢?是否要經過懷疑和一定的探索階段呢?因為最使演奏家感到滿意的某些片段的分句法、進行速度、音量大小、發音質量等,并不是立即出現的。
里:不,我本人的情況不是這樣的。從我第一次接觸作品時,我把一切都弄清楚了,況且,樂譜上也都標明了一切。當然,在你演練作品的過程中,音樂中的所有細節自然會得到推敲、加工、深化和完善,至于探索過程 … … 不,在我的演奏實踐中,沒有這種探索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