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位文化學者走出書齋,以音樂為題重訪古老的絲綢之路
額濟納、嘉峪關、敦煌、吐魯番、庫車、張掖、武威、蘭州、夏河、天水……2018年10月,12位不同學科、專業及不同學術經歷的文化學者走出書齋,從長安出發一路向西,重訪古老的絲路,在大漠孤煙、弱水流沙、洞窟壁畫、城垣斷壁、田野民間觸摸歷史的溫度。
“學者要閱讀思考,更要行走,走去文化現場,在文化現場感受文明傳播流動,這是研究的基礎!鄙虾R魳穼W院教授、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主任蕭梅表示,集中不同單位、不同學科的文化學者,以音樂為題西行考察,在絲綢之路文化研究中是一次創舉。學者們將史學與活態音樂文化結合起來,思考和分析研究對象,不斷地追問:在絲綢之路上有多少種文化面貌,哪些內容能持續保留下來,哪些內容慢慢消失了,原因是什么?
此次西行考察隨筆集《長安向西》由文化藝術出版社于近日出版,論文集將于明年問世。
聚焦“中原—河西走廊—西域”
早在公元前2世紀前后,在古羅馬和古長安之間,已經存在文化交流和貿易溝通。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首次提出“絲綢之路”這個術語,使這貫穿歐亞大陸的通道有了確定的稱謂。絲綢之路在幾千年當中呈現蓬勃的生機,造就了諸多文明,也見證了多個族群、政權的起起落落。它幾乎是歐亞大陸乃至更大歷史地理范圍中文明發展史的締造者,吸引著古往今來的后繼者、膜拜者與研究者。蕭梅在2016年發表的論文《在田野中觸摸歷史的體溫》中總結,20世紀30年代至今,絲綢之路音樂文化的研究總體上呈現為三個方面。其一為圍繞絲路沿線石窟、墓葬、經洞等所呈現的音樂、舞蹈內容以及出土文獻、樂譜的研究;其二為絲路音樂文化的交流與傳播研究;其三在絲路音樂研究中延伸出了偏重于實踐的探索,即樂器復制、樂舞、樂曲復原等。
2017年,在蕭梅的提議下,涵蓋古代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新型學術平臺“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成立,并發起“邀訪學者計劃”,以促進國內外學術的深度交流,推動跨學科交叉合作。首期“邀訪學者計劃”主題聚焦7至14世紀“中原—河西走廊—西域”音樂文化交流和傳播展開。在時間范疇上聚焦唐、宋、元以及當時與中原政權關系錯綜復雜的吐蕃、黨項和蒙古,空間范疇以敦煌石窟為中心,河西走廊作為貫通并輻射周邊。
“邀訪學者計劃”從來自5個國家、22位申請者中選拔8位學者,自2018年10月起進行了為期4個月的研修。其中一個月即是西行考察,共赴河西走廊進行文化遺址與傳統音樂田野現場?疾靸热莅ǎ阂远鼗褪邽橹行牡氖弑诋嬕魳穲D像調查,不同時代絲綢之路沿線典型樂器、樂隊和舞種考察,歷史記錄與當代民間音樂舞蹈考察。
“這條考察路線讓我們興奮”
2018年10月4日,蕭梅飛往西安,與西行考察小組8位成員匯合。他們是,美國學者吉莉亞娜、浙江音樂學院副教授溫和、沈陽音樂學院教授賀志凌、中國音樂學院副教授徐欣、忻州師范學院教授劉曉偉、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陳燕婷、中國戲曲學院副教授任宏、敦煌研究院副研究員朱曉峰。此外,揚州大學青年教師魏育鯤隨行任行政工作,北京大學人類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孫靜參加了敦煌的行程,西安音樂學院的博士寧穎參加了庫爾勒—巴州—庫車—吐魯番—哈密的行程。
額濟納、嘉峪關、敦煌、吐魯番、庫車、張掖、武威、蘭州、夏河、天水……考察小組從長安出發,歷時30天,行程7000多公里,重訪古老的絲路,考察近50個博物館、遺址、石窟、文化館、村落及18種傳統樂種,采訪17位民間藝人、11支表演團隊?疾靸热莅谒沁z址、魏晉時期畫像磚、莫高窟、榆林窟、東千佛洞、西千佛洞、麥積山、柏孜克里克石窟、克孜爾石窟等靜態歷史遺存,以及西安鼓樂、秦腔、曲子戲,吐魯番和庫車民間歌舞、寶卷等活態傳統音樂。“這條考察路線讓我們興奮!”任宏表示,走訪線路飽經歷史滄桑,混雜了多種文化,層層疊疊,互相纏繞。每個點上的歷史遺留,無論大小,都是悠悠幾千年中國歷史的光輝記憶。踏著黃沙,觸摸夯土,聆聽歷史遺留下來的動聽旋律,在靜態和動態中尋找歷史的真實存在。
西安出發后第一站是額濟納。位于額濟納河下游北岸荒漠上的黑水城始建于西夏時期,歷來是軍事重鎮和各族頻繁交往集聚之地。“西夏文化特立獨行,非常驚艷。此前,我們對西夏歷史材料沒有太多關注。這一站的加入,對研究材料的推進來說是意外之喜!睖睾驼f。輝煌舍利塔是黑水城文書的主要發掘地,1909年由俄羅斯探險家科茲洛夫發現,出土2000余件西夏遺書、300余件唐卡和塑像等藝術品。無論是當地人還是考古隊都已將輝煌舍利塔埋藏在記憶深處,往昔輝煌已一去不再,出土文獻也都保存在圣彼得堡。西行學者憑借閱讀的記憶,從城里尋到城外,走了若干個曲折,終于在黑水城外西北500米一處毫不起眼的廢墟找到了輝煌舍利塔!罢业剿⑼瓿蓛刃牡哪ぐ菔谴诵械囊淮筚碓浮3サ哪欠菁幼屛覀冏阕憷@著遺址跑了3圈,內心像花兒一樣綻放!辟R志凌介紹,黑水城坐東朝西,不同于傳統坐北朝南,如果不做方位測量,就會如一些游記那樣,將輝煌舍利塔記寫為西南500米,這也是起初遍尋不見的原因。
“用雙腳去閱讀這長路”
一輛15座商務車奔馳7000公里,途經平原、戈壁、高原、沙漠,學者們用車行、步行的方式,體會感受絲綢之路,從而更能夠感受到以前靠駱駝、馬隊行走于絲路的艱辛。這不僅考驗智力、知識,也是對體力的考驗。“車中的時間占去很多,對身體而言絕對是個挑戰!比魏暾f,除了需要靈活掌握、控制喝水頻次與注入量,及時根據空間扭轉身體、調整腦袋脖頸位置之外,大家還需要在身體與汽車的行進律動博弈中學會順應——無論車怎么顛簸都可以安睡、喝水或者打開電腦寫東西。
“書本上從中原到西域,只是字與字的距離。當真正用雙腳去閱讀這長路,想象著眼前如延時鏡頭般的滄桑,內心總能體驗一種豁然與通達!毖赝咀咴L四處石窟遺址,來自敦煌研究院的朱曉峰幫助大家建立起一個“觀看—記憶—思考”的看窟流程!坝谖叶,西行絲路既是夢中遠方的一次心靈之旅,更是心中圣地的一次學術修行。”陳燕婷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研究泉州南音。對她來說,遙遠的西北粗獷、豪放,充滿神秘感。絲綢之路上數量眾多的古老壁畫中,大量與南音相似的樂器,如橫抱琵琶、拍板,以及相似的樂隊組合形式等,更是令她浮想聯翩,心潮澎湃。
在這條路上,由西向東、祁連山南北的兩條自然景觀地貌本身就是萬花筒,結合方言、民俗與地理地貌去看音樂文化的發展,會有不一樣的感受。西行前,音樂學家喬建中叮囑他們:考察不僅要關注石窟寺、遺址和活態的音樂,還要關注自然景觀!肮沸凶,讓人對地域變化更加敏感。隨著西行,自然生態一路變化!毙煨揽吹奖榈孛藁ǎ阒M新疆了,遇到大風封路,心想這可能是在吐魯番。朱曉峰遠眺山巒間初升的太陽,忽覺,對于客居西陲的古人,中原太過遙遠,敦煌便成為安放鄉愁的地方。這可能也是敦煌曾經繁華的一個動因,“如果整日沉浸書齋,是斷然不會有此念頭的!
“田野生活讓一切變得鮮活”
首屆邀訪學者的研究領域分別為史學、考古學、民族音樂學、美學,涉及的專題有樂舞、樂器、音樂圖像學、少數民族音樂、漢族傳統音樂!皝碜圆煌幕尘啊W科背景的學者看待音樂的角度立場非常不同。”徐欣舉例,觀看秦腔演出時,中國學者看得津津有味,美國學者卻受不了。她用手機測試分貝數,覺得鑼鼓聲、唱腔都超出了耳朵的承受力,中場休息時便走出劇場!翱疾焱局,我們經常因不同觀點‘吵架’,有的時候還會吵得很兇,這正是切換思考模式、融匯不同視角的良機!比魏瓯硎,學科背景大不相同,面對相同的考察對象,必然會得出不同的認識結果,若能匯總這些不同側面的考察結果,可以盡可能排除盲人摸象的主觀看法,有助于宏觀、客觀地理解考察對象。“那些西行路上朝夕爭論的人于我而言,不是一群同行學者的集合,而是學術生涯上一種類似共同圖騰的部落!睖睾陀谩拔覀兊膶W術旅行”“我的西行伙伴們”,形容這次西行和考察小組。
西行考察期間,考察小組每天晚上以總結會的形式,對當天的活動做個人陳述和討論。在甘肅省夏河縣,一些隊員開始出現高原反應吃不下飯,仍頂著高原反應的不適堅持開會,認真討論!霸趦热葚S富的行程中得到不同視角的碰撞是非常難得的,要抓住機會開展頭腦風暴。”蕭梅說,參與學者因為學科不同而出發點不同,從不同角度感受這種你來我去的文化過程,建立這樣一個總體的歷史感、空間感是非常有意義的。
學者沿途撰寫討論綜述、考察心得,集結成隨筆集《長安向西》!按蠹茵B成一個習慣,再累也要在睡覺前把考察記錄做完。因為每天的任務都一樣重,只要有一天拖沓了,后面要補上就更難了!标愌噫谜f,考察這些天,睡三五個小時是常態。“人生35載,相較此時,尚沒有哪一刻覺得身心與工作、與生活、與文化、與自然能如此親密地融為一體!苯Y束四天的新疆考察,寧穎寫作綜述,碼了一萬四千字,“田野生活讓一切變得鮮活,我不舍得將每一幀畫面丟棄。盡管行色匆匆,卻在學術視野、研究方法、研究視角等方面急劇重構,盡管有太多問題仍然不明不白,卻為日后的職業生涯尋找到了新的坐標與可行進的道路!
除了歷史學的追尋與解釋,學者們不忘在田野過程中盡一切可能貫穿對人的觀察。在額濟納,女司機奧特根每到一處遺址都要給干涸的沙土灑些水,來慰藉該處的生命和逝者。在野外吃了瓜,她要把瓜皮工整地擺在植物的根部!斑@些小細節,都讓來自都市的我們驚訝、汗顏。他們對自然的禮敬真摯、淳樸,發自肺腑!笨疾熘,賀志凌對牧民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關系深有感受,從此心中有了一片金色的胡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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