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的審美境界與文化自信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當臺上的杜麗娘滿懷心事地重游故園,臺下的觀眾也跟隨她的心,一同去追尋與柳夢梅的那一場曠世之夢。以《牡丹亭》為代表作之一的昆曲,在時代新語境下正日益彰顯出其自身獨特的傳統文化價值。昆曲格調高雅、形式唯美、內涵豐富,追求藝術深度和廣度上的完美、極致。它高度體現了我國傳統雅文化中顯于其表的蘊藉、婉轉、優雅的審美風格,同時更細膩深入地將文學、藝術與思想融為一體,達到了更深層的審美境界。
昆曲作為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杰出代表,全面深入體會其審美境界、精神意蘊,能幫助我們從中窺見曲藝復蘇乃至非遺傳承的文化軌跡,最終落到回歸文化自信這一時代命題上。
昆曲的詩性之美
從文學審美層面看,昆曲在本質上繼承了我國傳統詩歌的創作性意趣。昆曲出現前,元明時期民間南戲的文學風格是自然的、不拘的、俚俗的。至明一代,文人曲家認為,曲是中國傳統詩歌脈絡的正統延續,于是在昆曲劇本創作中,有意識地加入典雅元素和含蓄風格。王世貞云:“三百篇亡而后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后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后有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宛曲轉,而后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后有南曲。”因此,文人一直以創作詩歌的審慎態度對待昆曲劇本——傳奇的創作。正因如此,昆曲具有高度的詩性美。
昆曲的曲文首先具有詩性的聲韻美,其音律不僅僅在案頭閱讀時給人以高下起伏的節律感與旋律感,同時每一字都與音樂旋律融合宜恰。這種對文字聲音美感的需求,正是對詩歌文學的音韻審美傳統的繼承。
昆曲也不乏詩性的文辭美,其文辭并非一味追求華麗,而是需要通過隱于文本之后的一點靈犀,向讀者傳遞出一種“妙悟”之感。這種妙悟即《滄浪詩話》倡導的詩歌審美理論:“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當行”“本色”一直是昆曲劇本的創作者所追求的文辭境界。《長生殿》的《定情》一出中,“朧明春月召花枝,始是新承恩澤時。長倚玉人心自醉,年年歲歲樂于斯”四句分別引自元稹、白居易、雍陶、趙彥昭的詩歌,既增強了劇作優美文雅的特質,同時也通過恰當的索引,實現了詩句與曲目水乳交融二次創作的藝術效果。
昆曲的曲文還具有類于詩歌的情感之美。詩可以興、觀、群、怨。而昆曲的文學之美,最重要的正是它流淌著詩性的情感。作家們“借古人之歌呼笑罵,陶寫我之抑郁牢騷”,將個人的靈魂與情感寄托于筆下的鮮活人物之身,在昆曲作品中傾注了濃烈的人類共通的情感。《桃花扇》中【哀江南】一曲“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近年來作為經典橋段在網絡上備受追捧,就與唱段本身所體現出的濃厚家國情懷息息相關。
昆曲的藝術之美
昆曲藝術不僅是劇本文學、詩歌文學,同時也是融合了多樣化立體式表演技藝的綜合藝術形式。數百年的舞臺實踐,讓每一種技藝在打磨提升中達到了極高的藝術境界。同時,這些技藝還通過種種精妙的耦合實現彼此促進互相指涉,使昆曲在融匯包納各個藝術門類時,產生了遠高于多種技藝簡單疊加的化合效果。
在演唱技藝方面,昆曲講究“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演員每吐一字,都要做到字聲與旋律的完全貼合。緩慢清晰地吐字,使聽者“和悅性情、通暢血氣”,同時,還要在演唱中融入情感神理,于頓挫之間表達出“和樂、悲恨、艷情、英氣”等種種情境。
在表演技藝上,昆曲講究“氣”和“神”的端整肅穆、調凝和嚴。演員的裝束形容、顏色氣象、觀瞻回顧,都要肖似人物。演員需以舞臺上整體的“態”模擬出劇中人的悲歡離合之情。如徐大椿《樂府傳聲》引《樂記》所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因此,演員要設身處地,以人物之境遇為己之境遇,以人物之心為己心,使觀眾如親會劇中人物,忘其身處劇場之中。
在身段技藝中,昆曲與單純的舞蹈表演不同,其手、眼、身、法、步種種動作,是數百年昆曲舞臺實踐對人物在特定情形下恰當反應的精練總結與寫意描摹。不同的角色,演員的身段都要以最美的姿態,準確地描繪人物形象,或端莊姝麗,或嬌俏靈動,或瀟灑倜儻,或勇毅闊朗,令觀者一望而知其身份、性情、遭際,同時能在演員的舉手投足之間感受到身形流轉的美。昆曲藝術家王益友曾在《昆曲身段要訣》中論述了自己的舞臺經驗:“站丁不站八,走圓不走直……子午陰陽勢,五趾抓地擎……欲左先從右,視上先顧下……”強調表演者需要充分利用身體各部分之間的活動,利用身段將每一段表演歸整為整個舞臺表演氣質的一部分。
另外,昆曲舞臺上還有各種輔助的藝術門類,如精致淡雅的服飾、清遠悠婉的絲竹配器等。這些藝術門類,若分而觀之,則每一種都不失為藝術精品;合而賞之,更是令人無處不感受到美的滌蕩。
昆曲的哲學之美
如果僅僅依靠嚴整的聲韻、華麗的文辭、高超的唱演技術,昆曲還不足以達到中國傳統戲曲中的美學巔峰。在昆曲審美中最為深刻的,是它在思想領域做出的嘗試與探討。
傳奇劇本通過大量對現實與虛幻故事的描寫,探討了莊子哲學中關于夢境的闡發以及“真實”“虛幻”關系。而在昆曲寫意的舞臺上,演員用華美的表演、程式化的身段造出了“虛假”的“間離感”,同時又用栩栩然的神情、科白制造出“入境”的“真實感”。
此外,在通過描寫夢境以探討“虛實真幻”的命題時,昆曲還以種種奇巧難料的故事情節表現了“無常”的思想。不論是生離死別,還是風云變幻,舞臺上的一切的激蕩喧囂最終會歸于落幕時的平靜。這恰是老子所云“反者道之動”的關于變化的哲學陳述的舞臺展示。
最后,一些傳奇作品受到明代先進思潮的影響,在王學左派“百姓日用即道”的啟發下,積極思考天性、欲望與“理”的關系,其中杰出的代表是《牡丹亭》。在湯顯祖以“情”為萬物主導的創作體系中,“情”是一切故事發生的原因,是生死的歸依,是文學和藝術的源頭,也是理法的本來。正是這些昆曲作品對“情”之為物的極致刻畫,讓觀眾感受到情感的偉大力量。
昆曲的時代生機
縱觀人類藝術百花園,國外眾多戲劇門類固然各為一時之秀,然而都只是側重于某一種具體的藝術形式。如歌劇重“歌”,舞劇重“舞”,話劇重動作對白。它們中當然不乏優秀作品,以華美的語言與觀眾進行靈魂間的深入對話。但是如昆曲這樣,將詩性的文學美、多樣的技藝美與深刻的哲學美渾然天成地融而為一的,實屬難覓。昆曲不但令其中各種藝術元素都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準,同時又能讓它們在碰撞匯合時散發出獨特的璀璨光輝,被譽為立于世界戲劇藝術之巔的精品,當之無愧。
同時,在提倡曲藝復蘇、文化自信的今天,昆曲經歷現代化、精簡化改造,又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作家白先勇主持創作的青春版《牡丹亭》自2004年首演以來,已上演350多場。在國外演出時,甚至探索嘗試了昆曲與現代歌舞結合的表演新形式,獲得了一致好評。園林版浸入式昆曲《浮生六記》通過戶外演出的形式,打破觀演邊際,觀眾可以跟隨著表演,邊走邊看邊回味,這種身臨其境主動參與的自我代入感也贏得了一大批年輕“粉絲”的芳心。
2019年7月,文化和旅游部印發實施《曲藝傳承發展計劃》,對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發展工作進行專項部署,從頂層設計的角度解決曲藝類非遺項目的保護和傳承問題,這對昆曲的傳播和發展而言無疑是福音。當文化傳統與現代表達同時投射在昆曲這一古老唯美而又重獲新生的文藝形式上,我們相信,包含昆曲在內的一系列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將會進一步激發深植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大國文化自信,以優秀民族文化為軸,堅實地凝聚起中華民族的精神脊梁。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國際文化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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