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降央卓瑪的歌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在聽她,而周圍的人聽她,也是因為自己周圍的人在聽,好像沒有人特別清楚她唱的歌是什么時候又是怎么開始流傳的,只像清溪的水緩緩流淌,歌聲流過的地方蓬勃長出了她的歌迷。
然后,一聽就聽了好幾年。出去旅行,在北方荒涼漫長的沙漠公路上,在南方潤濕滴翠的竹海青山間,長途司機車載的MP3或是忽然而來的手機鈴聲,常會遇到她的歌聲。
那些熟悉的老歌,因為她的聲音變得很不同。
真的是很炫美的聲音,聽起來卻又是靜的。中學時有課文《明湖居聽書》,講王小玉的聲音于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而聽降央卓瑪,她的聲音卻是能在極低處還能回旋出層次的。
卓瑪是個藏族女孩,聽她卻從她唱的蒙古族歌開始。
蒙古族的歌自有一種孤獨憂傷,卻又很遼遠開闊,像《牧人》《鴻雁》,是那樣“放過羊群,也放過了馬群,放過了風沙,也放過了風暴”的草原人的歌。降央唱起來雖寬厚卻柔媚,像個很美麗的小姑娘在氈房前向她極遠極遠的情郎召喚,那些思念和熱情飛到目所不及的地方,聽起來就不單是歌了。
也唱藏族的歌,也能高亢,但在很寬的音域上高上去,醇烈的。
百度她,看見這些——“藏族歌手,被譽為‘天下最美的女中音’、‘唱藏歌的德德瑪’。 1984年出生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的一個普通牧民家庭。2005年畢業于四川音樂學院。錄制的第一張專輯在藏區就發行了73萬。2009年4月,降央卓瑪走進了西藏軍區政治部文工團。2011年夏天,降央卓瑪來到北京,開始在北京發展……”
再去聽歌,歌聲里有了故事。
近兩年,選秀節目遍布熒屏。看不少選秀的歌者,把飆高音作為自己博彩的手段,唱得青筋暴起,鼻孔賁張,面孔扭曲,潛臺詞寫滿:看我看我看我!許多濃烈,化不開,真心聽著累。反觀降央的歌唱,從容自然,就是節奏感強烈的歌,也不見她夸張,她只是“尋常”,尋常得動人。
1
月亮依舊停在曠野上
2014年12月30日,北京降溫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刮起的大風,又干又冷,讓人畏懼出門。入夜,在央視新址的北門外,等著到這里錄跨年音樂晚會的降央卓瑪,一會兒就凍透了。
北門通往主樓的路是狹長的空地,風尤其硬。從溫暖的車里出來的降央一時不大適應,裹緊單薄的外衣,弓身扎頭向前疾走。看著快到樓前,忽然唱一句: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歌聲打在風頭上扯散了。
“可惜沒有雪,不應景。”我說,“你老家下雪了嗎?”
“下呀!很大的雪。”她凝神看了看遠處,好像看見好大的雪。
她的老家四川甘孜德格縣,海拔高、氣溫低、氣壓低、含氧量低。德格縣境內,橫亙于川、藏之間的雀兒山,是個離天近、離人遠的地方,藏語“措拉”,意為鷹飛不過。“從成都到康定要一天,從康定到爐霍一天,從爐霍到德格又要一天,所以要三天才能從成都回到家。但在路上看見熟悉的風景,看見雪山、野花,歌就來了。”她說著,家鄉的歌就飛出來,雖然聽不懂藏語,但自由和歡暢不需要語言也能感受。
鷹都飛不過,當然不是人類的宜居地。但也許因為這樣,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兒的人特別喜歡歌唱,在歌中在舞中找到生活中的快樂源泉。
自然條件艱苦,經濟落后,家里孩子又多(降央有三個哥哥兩個弟弟),說她童年記憶里家徒四壁一點都不過分。因為窮,三個哥哥都沒有上學,學習成績不錯的降央也只上到初中就輟學了。“上學的時候就吃糌粑嘛,米飯從來沒吃過,見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什么顏色。”
輟了學,十六七歲就去打工。挖過蟲草,賣過蘋果,做過環衛工人。“我那時候去另外一個縣做了三個月環衛工,海拔高,太陽很厲害,臉曬得紅紅黑黑的,都脫皮了,回來的時候自己手上拿了1400多塊錢的工資。后來,我們家鄉修水電站,要有人去搬那個水泥袋,一天23塊錢,我們那兒好多男孩女孩都去背水泥。”
她說著跳下椅子,背一弓,演示起扛水泥的動作,拍拍肩頭:“這搭塊布,然后上面就扔下來,咣、咣,兩袋子水泥,背上就走!”
當演員前最后一份工作是餐廳的洗碗工、服務員,每天削兩麻袋土豆刷無數只碗盤。“那時候要是不打碎碗呀盤子的,每月能拿到600元。但打爛一個就扣20,這個數字記得太清楚,就那么點錢,所以每次特別特別小心。可是我吧馬大哈,經常就打爛杯子碗,最慘的時候工資都不夠扣……”
看著她,忽然惡趣味地想,這若是錄《藝術人生》,如此心酸艱苦的少年成長經歷,應該要音樂起,淚水下了,可她硬是講得興高采烈,“挺開心的,真的,那個時候,什么也不想。”
再后來,是她在許多電視節目里講到的故事:在雀兒山賓館當服務員的她,因為一次縣藝術團的演員生病了,老板把連她在內的幾個服務員叫去唱歌。來考察的甘孜州文化局的領導發現她獨特的嗓音,帶她去參加甘孜藏族自治州歌舞團的考試。于是,從沒有想過要唱歌的她拿著家里一年的積蓄走出大山,考了第三名,成了歌舞團的演員;后被送去四川音樂學院學習。還是因為她獨特的聲音,上學期間,甘孜歌舞團特別撥款十萬元為她錄制專輯。2005年,降央卓瑪的第一張專輯《這山這水》就紅遍藏區。
“那時候我們團文化下鄉,走到哪,一張嘴,‘這就是那個粗粗嗓子唱《慈母頌》的女孩。’他們這樣子說著,就嘩地一下都圍上來。哇!我才知道自己的歌傳得那么遠。”她的歌先于名字被人們傳唱被人們喜愛。
“每次上臺大家給我那么多掌聲,知道大家喜歡我的歌,就特別渴望天天上舞臺演出,感覺特別過癮。雖然每次下鄉,經常大巴車都要坐一天,可是能上舞臺唱歌,開心得不得了。”
2010年,央視10套去四川為她錄制人物節目。導演和她說,你這么好的嗓子、這么獨特的聲音,不能浪費掉,你要去北京發展。
沒想太多,她拖著箱子就來了北京,雖然一路走來,發展得很順利,也在北京安了家,可她并不喜歡大都市的生活。“到了北京成了弱勢群體了。我覺得,這兒的許多人都沒有情感,凍得冰一樣的,朋友也是,其實不能算朋友,用到你的時候甜言蜜語說盡了;用不著,甩都不甩你。我自己可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我瞧不上他們這樣的,真的。”
雖然只要呆在北京的家里,她都會做藏餐,可無法代替回到家鄉的感覺:“太忙了,很少能回德格,有時候接到老家人打來的電話就開心得不得了,那個時候覺得自己回到源頭了,真的無比的開心,無比的自然,想說什么說什么,不用想著話要怎么說,什么動作不合適做!”
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城、在這里找到歸屬感;可回到老家,那個鄉好像也漸漸離她遠了:“我現在回去,家鄉的人對我都變得特別尊重,甚至我小時候的一些同學、小伙伴,聽到我回去后,也不敢聯系我,也不來家里找我了,很難受。我特別想大聲告訴他們:我沒有變!可是他們不會來找我,他們覺得我們的距離太遠了……”一直說說笑笑的她,停下來,低著頭紅了眼圈。
有了收入,降央在德格為家人蓋了新房。回到德格,她會換上普通的藏服,里里外外地忙活家務。晚上她不在屋里睡,自己睡在走廊上,看高原的夜空靜默地把人和自然連在一起,馬打著響鼻,月亮依舊停在曠野上,又大又冷,照著走天涯的人,鄉愁一樣吵,讓她整夜失眠。
2
用一生想念媽媽的臉
2014年末,多場跨年的音樂會在央視錄制,一堆堆的俊男美女散落在那個巨大建筑的各個角落,恍然覺得這里像古羅馬的角斗場,只是選手不再用武器角逐,而是美麗和才情;又像森林里那些有著俏羽的鳥類,綻開鮮艷彼此呼應或者對峙,脂粉氣息里混著奇怪的燥熱和緊張。
因為多次來央視錄制節目,降央輕車熟路摸到一個化妝間,看沒鎖門,推門進去開燈:“經常來,幾乎每次都在這個化妝間,都快成專用的了。西哥,今天晚上咱們是在這間么?”
她叫的西哥是她的經紀人澤旺扎西。扎西也是藏族人,已經花白的頭發在腦頂高高地束成很酷的馬尾,也學聲樂的他看起來像個搖滾歌手。比起他,降央從穿著到狀態都像“來打醬油的”。
從在央視北門見面,她就和扎西討論著檔期安排,錄節目、演出、演出、錄節目,聽著常常時間是疊合的,地點卻相隔千里,取舍困難。
“看來1月事又特別多。”她說。
“2月份事也很多。”扎西接道。
“我不太喜歡這種生活,有時候特別煩。其實我吧,最合適的就是做個賢妻良母。我只要在(北京的)家里,一定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今天我沒事就把家里整個地搬了一遍,把梳妝臺從外間挪到里面,把桌子什么的重新換個方向。然后給我老公做他喜歡吃的藏餐。他下班回家一看,哇,全變樣了!”說起家,懶洋洋的她眼睛都亮了。“好不容易休息吧,躺不住,女人就應該這樣,把家照顧得好好的……”
想起《云南映象》中的《女兒國》,說給她,話音未落,她已經模仿著楊麗萍跳的那段舞蹈,唱起來:
“太陽歇歇么,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的
……
有個女人在著么,老老小小就攏在一堆了。
有個女人在著么,山倒下來,男人就扛起了。
女人不苦么?咋個得呢?!
女人不去吃苦么,日子過不甜的……”
這樣的歌讓她想母親,想母親這樣的女人:“我覺得媽媽是個特別棒特堅強的母親,她把我們那么多子女培養長大。小的時候,媽媽常常天沒亮就起來,因為我們孩子都小,放在家里不安全,她會把我們用車推到山腳下,自己去山上采草藥,然后再推著我們到金沙江的邊上,把草藥賣掉,換一點錢,給我們吃的穿的……現在生活條件好了,特別想把快樂分享給她,可是她很早就去世了。”
母親沒有看見她在舞臺上唱歌,降央在四川音樂學院讀書時,母親突發腦溢血去世,為了讓她安心讀書,家里對她隱瞞了實情。等她畢業回到家里,卻再也看不見母親。
在她第一張專輯里有一首歌叫《慈祥的母親》,錄這首歌時,她思念母親,淚水難禁,三天才勉強錄完。“慈祥的母親,是美人中的美人,像那白度母一樣心地善良。她背水走過的小路,柳樹輕輕搖晃,她擠奶走出羊圈,格桑花圍著她盡情開放。你給我用陽光織成的翅膀,無論我飛的再高再遠,無論我走到天涯,身影總落在你的心上……”她輕聲唱著,眼睛又泛出淚。
2012年她在北京電視臺錄制一期節目,有機會讓閆肅老師為她寫首歌,主持人問她歌想要什么內容,她毫不猶豫地說想寫給母親。她希望唱歌給她聽,無論自己已經走得多遠,無論媽媽離開了多久,她覺得她唱的歌媽媽聽得見。
“‘女人永遠要學會安靜地坐著,永遠都不要說太多的話,去做你該做的事,要堅持住。’這是我媽媽給我說的,我一直記著。”少說多做,想好了就要堅持下去,媽媽用最質樸的語言教給她適用一生的生活準則。
我想,她歌唱的從容,或許正是來自她從藏民族和母親那里繼承來的寬厚的品性,如陽光照耀的大河,她那熾熱奔涌的情感,那些看不見卻感受得到的力量,只在河面下,只在歌的深處。
3
乘馬會歌走四方
開始化妝的降央剛剛打了一層粉底,就有工作人員來敲門,表示這個化妝間歸另外一個節目錄制組。降央和她爭取了一下,對方很堅持。降央只好把擺開了一桌子的化妝品、掛在衣柜里的演出服又都重新收拾好。
一會兒,嘴里叼了一根話梅棒棒糖的她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出現在一樓,每個化妝間里都有人,她有點兒無奈地站在大廳里。也許因為瘦,1米76的她并不顯得高大。她隨意的穿著,在那些著演出盛裝奇服的男女中家常得另類。
“哎呦,降央!又見面了!”一個男人認出她,遠遠地迎上來,走到跟前,矮了她半個頭。
她給他一個熊抱。
“呦,今兒你怎么素顏呀。”他看著她。
“哪兒素顏了?我不是剛打了粉底么!”她在嘴里倒騰那根棒棒糖,粗著嗓子回應他,大喇喇地,和那男人的撒嬌相映成趣。
降央的化妝師丁一跑來跑去地在一個大化妝間里幫她找到一個位置。他是一個天津小伙兒,也許和降央他們一起久了,比降央更像藏族人。“降央挺好相處,我們在一起合作5年了吧,她什么都直來直去的。別看我做這行,其實我也是學聲樂的,說實話,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都驚呆了,太美太獨特了。”
“丁哥化妝挺好的,就是經常忘給我畫眉毛,或者忘畫嘴什么的。”降央的棒棒糖吮得剩了中間的話梅核兒,“我太喜歡吃這個了,每次都帶好多。”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把糖,分給周圍的人。
“這里好多好多美女呀!”她四處看看,感慨。
“你覺得自己是美女么?”
“小時候比現在更丑一點點,那時候胖。現在也不瘦。”她大笑,擼起袖子:“看,古銅色的皮膚。”
看她,很清秀的臉,輪廓倒像是江南的姑娘。
剛剛坐定,擺好東西畫了幾下,又有工作人員來找,問她能不能換個地方,說她坐的地方是給某人特意留的。“樓上樓下,換了三個地方了。”她說,語氣平和,聽不出不悅。
工作人員站在一邊很為難的樣子。
“他馬上就來么?要是還要一會兒來,我們就先在這,他來了我們就走,好不好。”她依然好脾氣。
“你覺得從天賦的聲音到現在的演唱水平,專業的歌唱訓練起了多大的作用?”看著一屋子連說話走路都帶著規范的演員問她。
“100分的話,也就30分?20分?如果不去音樂學院上學,肯定我也出不來。那個時候小,沒有做主的能力,總要跟著大家一起學呀,不然學業完不成,畢不了業。但要是現在你說讓我去上專業課,給多少錢什么東西也不去,不習慣不喜歡。”
考甘孜歌舞團時,降央的樂理成績是零分。到了學校,她唱家鄉的歌怎么唱怎么舒服,可老師教的美聲,別扭得張不開口,上學時她常常逃課。“專業課,對著鏡子唱歌,老師說不行,你這樣子唱不對。我心里想怎么就不對了,下次課我就不來上。我現在有時候給他們唱那些學校教的美聲(歌曲),他們一聽就笑得不行,不適合我。其實,我覺得這些年在臺上表演用得到的東西都是實踐里,特別是錄專輯的時候,在錄音棚里學到的。第一次給我錄專輯的那個老師,到現在我們關系都特別好,他給我講怎么唱,細節怎么處理最好。”
降央說自己個性里沒有畏畏縮縮、虛虛假假的東西,不會顧忌太多,覺得應該學習的東西一定會虛心請教,而覺得保持自己的東西很重要時,就不會跟隨大眾的評價標準走。“我性格就是這樣,說起來就是太任性了。”
“不是這樣,可能就沒有降央了。”丁一插話。
她挑挑眉毛,笑。
許多年的舞臺實踐積累,她越來越喜歡藏民族原生態、原汁原味的東西。不管走到哪里,走到多大的舞臺,永遠保持自己的風格,不迷失方向,這是她堅持的。
嘈雜的化妝間,她的手機唱著,湊過去仔細看,手機里一滿屏居然是何賽飛的越劇唱段。
“你喜歡越劇?喜歡何賽飛?”
“我特別特別喜歡何賽飛,喜歡她敢愛敢恨,人活著就該愛憎分明。”
“你也是這樣的人?”
“告訴你吧,我不喜歡的人,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會給他說。”她噘著嘴,果決得很。
有人說降央缺少自己原創的歌曲。
她說:“翻唱也好,原創也好,用心唱就好。”
有人覺得藏族歌手就該飆高音,不飆高音顯不出水平。
她說:“像《青藏高原》《天路》這樣的歌,我準備降很多調來重新演繹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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